◎陈中奇（广州黄埔）

2022年，母亲因和人起冲突，大吵一场后竟精神错乱。我当即接她来脑科医院治疗，她已年过七十，遭此大劫，真让人痛心疾首。

诊断结果为老年痴呆症早期，突发性精神障碍。当时正值新冠疫情，亲属无法陪护，只能请了护工。我每天虽能微信视频探视，但看着她日渐消瘦、情绪低落，鬓发斑白如一团乱草，遑遑又惧惧，我心里非常难受。

2022年的中秋节，母亲注定要在医院度过，当时她已入院一周，病情仍极不稳定。晚上，我下班后带着月饼、水果去看她。物品由护工送进去，视频见面却要排队轮候。护工偷偷告诉我，母亲的病房恰巧就在一楼，我站在楼外路上隔着窗可以看到她，能面对面讲讲话，不过她说母亲刚服过安定片，已睡下。我打听清楚情况，确定那个窗口的位置，约定隔天再来探视。

回到家，我闷坐在书房里，想起母亲的遭遇，心如刀绞。母亲是白纸一张的人，心地纯善，一心一意只为护着她的三个子女。她平时算开朗外向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跟精神病医院扯上关联，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有这般惨痛煎熬。而我们做子女的呢？我在愧疚中近乎失眠。

第二天下午，我带着妻儿去探视，直接在窗口喊母亲。护工先听到，转告了，然后便听到母亲下床穿拖鞋碎步匆匆出来的声音。她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隔着一层细密的铁丝网，出现在窗口。母亲在窗内，我们在窗外。我看到母亲浑浊的眼眸瞬间有了光，她以一贯絮叨的口吻告诉我，昨天的东西收到了，抱怨买得太多，吃不完，放几天又怕坏，分了些给病友。见到孙子，母亲急切地从窗那边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想穿过窗缝伸出来，那是一双松树皮般粗糙的手。她想握住孙子抚在铁丝网上的手，可是做不到，网隙只够伸出一节手指头。母亲用伸出的指头与孙子拉钩，嘴唇颤抖，一个劲地念叨：“又长高了，好，好！好好学习啊。”听到孙子不住摇着手指叫她安心养病，母亲立马应答：“好，好，我听话，你也要听话，要天天向上，将来才有出息。”我和妻子在旁边看着母亲似乎清醒又不清醒的模样，百感交集。

终究找不到太多话交流，毕竟俩人相处时间甚少，儿子出生后母亲仅带过半年，其余只年节时见见面。儿子显得有些窘迫，不住重复着：“奶奶多保重身体。”几天时间，母亲两鬓的白发又长出不少，神情倦怠，不时茫然，像童蒙未开的小孩置身在陌生的大人堆里，有些不知所措。

走出医院，夜幕已降临，路灯亮起来了。那里紧邻着珠江白鹅潭，路边挤满各种小摊小贩，卖炒粉、冷饮、烧烤的，唱歌的，弹琴的，摄影的，谈恋爱的，人流涌动，夜市繁华。我凭栏看着江流奔涌，五彩灯光零碎闪烁，人来人往挤来撞去，心里翻腾着母亲站在铁丝窗后的孤独身影，脊背上窜出一股凉气。

两周后，母亲出院了。她恢复得很好，跟健康时没什么两样，只是记忆力有所减退。我问她是否记得曾住过院，还过了中秋节，她说完全想不起来了。这样也好，但愿她永远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