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天文

在城里工作了几年，勒紧了裤腰带，掏光了老爹的家底，还借了外债，才买了一处房产。面积之小，说是斗室、蜗居都不夸张。

搬入新居前，老娘不顾我在电话里再三劝阻，执意要来城里看看新房，顺便“摆置、摆置”。她说的“摆置”，就是烧烧香、磕磕头，祈求得到各路神仙佑护。其实，老娘不信鬼神，对她这种行为，我暗自揣测：不承认人家，还觍脸抱人家大腿，人家会搭理？不帮倒忙就不错了。

之所以劝阻老娘，是因为她人生中的远足，不过是到过离村庄十里外的乡镇。我十分确定，她进城一定会迷路。电话里一遍又一遍给她规划路线，老娘显然当成耳旁风，拿她的话说，她走的桥比我走的路还长，闭上眼，在村里想摸到哪儿就能摸到哪儿。

老娘一意孤行，拎着个蛇皮袋就进城了。

老娘迷路是意料之中的事。没意料到的是，她被警车免费送到家。面对我的幸灾乐祸，她恶狠狠地说，“有困难，找警察，老娘没教过你？”我偷笑：“老娘没教过，老师教过。”

老娘变戏法似的，从蛇皮袋里掏出几个馒头，乒乓球大小。我立刻眼冒绿光，馒头可是我的最爱。我涎脸伸手，老娘乜斜着我，不说话。忽然明白，这是供品，我这是作死，神仙口里夺食。

老娘跪在案几前，从来没有过的庄重，絮絮叨叨着磕头。

老娘住了一晚，第二天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我还寻思，咋了？得罪老娘了？直到老爹偷偷告密，“恁娘进了一回城，受伤了。”老娘她六十多年经过风吹日晒、雪洗雨淋的体格，以及可以横扫村里两条街的功力，还会受伤？老爹又说：“恁娘在你那个小区，拎着蛇皮袋，装了馍，见到遛弯儿的老太太、老大爷就给一个。有个老太太接过馍，转身喂了狗。”忽然明白，老娘身体没有受伤，她真正受的伤，是她觉得她乡下人的身份、幼稚的行为给她城里的儿子丢脸了。

我以为老娘多多少少要消沉一段时间，没想到过了一个月，老娘再次进城，还带着老家的土特产：野苋菜、野马齿苋菜、嫩红薯叶……当然还是蛇皮袋装着，不过都分给了小区的老太太、老大爷。这可是正宗的绿色无公害野菜，在城里可是好东西，老太太、老大爷们稀罕得不行。老娘大方，以至到她的儿子家，蛇皮袋里一片菜叶也不剩。

此后，老娘俨然成了他们的“大姐大”，还把一群老人忽悠到了乡下老家。一个乡下老太太带领着一群城里老太太，于田野、河边、山间，刨茵陈，撸榆钱，摘槐花，采野苋，挖蒲公英……

在老娘的观念里，世上就两种人——城里人和乡下人。一天，她对我说：“世上不只有城里人、乡下人。”我以为她开悟了。她又说：“世界都地球村了，哪还分城里人、乡下人，都是一家人。要分吧，只有中国人、外国人。”我抨击她：“都地球村了，还分中国人、外国人，不矛盾？”老娘瞪我一眼：“我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