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俊宏

如果不是2020年这场新冠肺炎疫情，我也不会有一大段时间能在我家的院子里驻留，虽然在以前，那个院子让我走出去再也不想回来。因为它不仅贫穷，还有着太多的恩怨是非和永远不能平息的“战火”。

小时的我，几乎天天看到父母咬牙切齿吵架的情景，目睹了他们两败俱伤的决战场面。土墙外，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给我带来了莫大的羞辱，使我幼小的心灵覆上了一层驱不散的阴云和雾霾，增加了我对生活的幽怨和哀叹。因为贫穷，我小时候丢了书包挨过父亲的打；因为贫穷，弟弟不小心碰烂碗而遭到过父亲的厉声呵斥；因为贫穷，一把木杈被别人捡走，父亲和母亲便相互指责而大动干戈，母亲头破血流；因为贫穷，我的妹妹得病后没及时医治而年幼丧命；因为贫穷，让母亲历经了九死一生的劫难……家徒四壁的屋里，我只能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壁虎怎样逮蚊虫，穿着补丁裤子在别人鄙视的目光里低下头，捡别人丢弃的糖纸当珍宝，甚至去拾村中大会后被商贩扔在路边的甘蔗根。当别人家里有肉香飘荡出来的时候，我便会连三赶四地多吸几口气儿。

“回来吧，在家住些天。”爸给我打电话。

“回来吧，回来好好歇歇。”妈心疼地对我说。

趁疫情期间，学校还没开始上课，我回来了，风尘仆仆地走进了小院，迎接我的是父母满脸的笑容，满院的花香，成双结对的燕子，在春天里停留的蝴蝶，沾了一身甜味儿的蜜蜂及一树一树的杏花和桃花。我也一下子变成了闺阁的大小姐，一个被父母宠着的小公主。一日三餐的酱香和蜜饯，红烧肉、鸡蛋饼、手工蒸馍、油条，母亲总是变着花样儿三盘子两碗地摆满餐桌。

早餐桌上，母亲不动声色地端起盘子，把鸡蛋夹成两半儿，夹起半个冷不丁地塞进蹲在一边卷着烟卷儿的父亲嘴里。待父亲缓过神儿躲开身儿，母亲通红通红的脸像搽了胭脂似的，仍紧追不舍地跟在父亲身后，而父亲东躲西藏，绕着饭桌和母亲玩起了捉迷藏。

早上必须吃两个鸡蛋是母亲定下的规矩。一番周旋后，父亲只好配合母亲，张口吃了鸡蛋。等父亲吃完这半个，那半个又不失时机地被母亲送到了嘴边儿，直到两个鸡蛋被全部吃完，母亲像打了胜仗的将军般端走了盘子。

这些年，父母在家包了几十亩土地，不但种了各种粮食，每年还种20亩烟，烟叶长势喜人。每逢打烟炕烟人手不够时，父母还会请邻居来帮忙，一年下来，除去租地等各类开支，也能收入几万元。忙完了自家的活儿，父母还见缝插针地给别人打些小短工。勤劳的父母在经济好转后，生活质量也有了很大改善，我也能听到父亲一遇开心事儿就吹起的口哨声了。

不再看到父母之间的战争，是我从小到大的渴盼。心里正想对过去作个评判，一场意想不到的惊喜安慰了我半信半疑的心。

芒种刚过，农事繁忙。一大早，父母便骑电动车下田除草。离家大约一盏茶的工夫，父亲打电话告知，母亲在去田间的路上把花了近两千元刚买了三个月的智能手机丢了。听闻此信儿，我便赶紧和孩子们兵分两路为母亲找手机，却半天未果。我的手心儿里冒出了汗，开始为母亲担心起来。这可是一部几千块钱的手机啊！父亲一定会对母亲大发雷霆的。

快晌午时，父亲和母亲干活回来，我做好了战争爆发的准备，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我目不斜视地注视着被大地蒸黑了脸的父亲。只见他按兵不动，眉目间看不出有任何风起云涌。他洗把脸，平静地对我说：“吃过中午饭去镇上再给你娘买一部手机。”我睁大了眼睛，怀疑地看着父亲，他却用乐呵呵的笑回复了我的问号。

“没有手机怎么行呢？丢了算了，你娘跟着我受了一辈子的苦，以前是因为穷我总发脾气，现在这日子也往好上过了，丢个手机不值啥钱，再费俩钱给你娘买个去，让她没事儿了刷刷抖音，乐和乐和。只要她开心，比什么都强……”

我长出一口气，所有的担忧都消失了。

午时，阳光火一样烤疼了人的皮肤，父亲骑车带着母亲跑到十几里远的镇上给母亲又买了一部新手机。有了新手机，母亲坐在院子里的杏树下拍起了抖音，还开心地唱了起来。看着母亲的模样，坐在一旁的父亲露出了满口洁白的假牙，眼睛边儿笑起的皱褶一溜烟儿扯到了心里。

小院子里的花都笑了，一院子的蓝天白云，一群群穿梭的燕雀，一片片树叶下跳动的阳光，一双双筷子上油亮亮的色香，还有母亲抖音里传出的歌声，一切都是轻盈的、柔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