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运明 文/图
清末及民国年间,豫西石破天惊地蹦出一个个血气贯顶的蹚将刀客,白朗、樊钟秀、老洋人张庆、金宪章、王老五、崔二旦、李老末……他们处于社会最底层,因不堪忍受压迫遂揭竿而起,以朴实、从容、豪放、洒脱的风格,纵横山川大地。
他们侠肝义胆,不屈不挠,激扬着农民起义的正义与公道,但也掺杂着暴戾恣睢与血腥残忍。在传统英雄主义思想的影响下,这一群体留下诸多佳话,为西部壮史增添了厚重一笔,也是中国近代史无可回避的一页。他们的故事被传承、颂扬,2015年“白朗起义故事”被列入第四批河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同时,樊钟秀、老洋人张庆及蹚将行话、隐语、歌谣等被列入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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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英雄起四方”
1975年的冬天,中国考古工作者在湖北省云梦县睡虎地发掘了11座秦墓,并在第11号墓里发现了一大批秦朝的竹简,统称“云梦竹简”。 竹简共1100多枚,内容以秦代法律、文书为主,另有《编年记》等,云梦竹简对研究中国古代法律制度有着重要的价值。
竹简《南郡守腾文书》里有“恶吏”“知而弗举”和“养匿邪辟之民”的记载。如何处置“邪僻之民”?赴秦当客卿的韩非主张靠法令和刑罚来惩治违法之人,整肃风气。他给秦王举例道:现在有个不良少年,父母对他发怒,邻居对他责怪,老师对他谆谆教导,他都不曾改悔。但州部官吏拿着兵器来搜捕“奸人”,他马上感到恐惧,从此改正了自己的行为。秦王接受了他的建议,一方面迁徙“不轨之民”、“豪富”去南阳、咸阳集中管制,一方面以重典酷刑收治新冒出来的不法分子。
继秦而兴的汉朝以“禁网疏阔”著称。这种政策虽可缓和社会矛盾,但也极易导致容奸受恶。
汉武帝登基前后,出现了职业性复仇集团和杀手,几度遭受沉重打击,终究历经400年而不衰,引起众多史家的注意。两汉时期大批强人卷入械斗仇杀活动,主要在关中和南阳、河内、颍川。
东汉倾覆后的中国,经历三国两晋南北朝,频年战乱使社会生产处于凋敝状态,强民得以大批滋生和生存。
从唐朝覆灭到宋朝建国,其间的“五代十国”,兵燹不断,社会动荡。这些反而为“乱世英雄起四方”提供了条件。大大小小的强人团伙不失时机地向政治舞台进军,竟至出现了市井强人当皇帝的局面。
明代的强人主要有光棍、打手、健儿、讼师与闲汉等,其活动花样众多。除此之外,还“棒槌”、“槁子”等称呼,“光棍”一词是官方对强人的通称。
清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强人活动更加空前活跃。如光棍、山棍、讼棍、神棍等,这些人行为放荡、心狠手辣,名声很差。清代的“光棍”定义十分广泛,敲诈、诈骗等无赖,也都称为“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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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地带的“蹚”
中国古代是一个农业大国,每遇战乱,大批农民四下逃难,如赴边陲、入蛮夷、浮江湖、进深山、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东南亚)等等。
蹚(注:tang,第一声)字有“蹚水过河”之意,即在较浅的水中行走。豫西一带天灾频仍,当地百姓多有外出逃荒的习惯,遇到灾年,男人会携家带口外出,由于没有现成的路可走,豫西人便把外出称为“蹚路”。引申开去,到社会上混人物也叫作“蹚”,如“蹚光棍”。在社会上混得好就算蹚得开、有本事;混得不好就叫蹚不开,指光棍没蹚成,打不开局面。
“蹚”字与“将”字结合则有了新意。“将”者,将领之谓也。蹚而为将,便有了流民变作民间武装的含义,推而广之,豫西也就把民变武装统称为“蹚将”。“蹚将”和“梁山好汉”属同样性质,与历史上出现过的“绿林”、“赤眉”、“响马”、“刀客”一脉相承,如山东响马,关中刀客。
蹚将是自明末至清朝,延续至民国年间的一种匪文化,是军阀混战的一种特殊文化现象,以当时的宝丰、鲁山、伊阳等豫西南数县为中心。这里土地贫瘠,十年九旱,为改善水利条件,提高抵御天灾的能力,百姓常年在山上挖沟、筑堰、垒石、砌坝,这些人多是木匠、石匠、铁匠、泥水匠等,他们集成股杆,称作“蹚匠班”,一班称作“一杆子”,举荐耿直公道的人做“杆头”,出外联系活路、分发工钱、处理纠纷等都由“杆头”负责。清末民初,宝丰、鲁山、临汝等地有蹚匠班成百上千杆,当地人称作“蹚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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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蹚匠”到“蹚将”
在《鲁山县文史资料》29辑中,有一篇齐国文的《蹚匠班》,作者在开头写道: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工作也一直在农村,对农村的事情比较熟悉。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讲,他们年轻时上蹚匠班如何出力,如何辛苦,如何自找乐趣。
文章讲到,古时候,人们为了躲避战争和灾难,从遥远的地方迁移到深山,重新开荒种地,安家落户。那时山区人烟稀少,这儿一户,那儿两户,居住分散,繁重的生产劳动全靠人力进行。春秋时期,为了联合力量,有效地开展生产,伟大的社会活动家、思想家墨子倡导创建了“蹚匠班”这个互助组织。
所谓班就是由多人组成,蹚匠班主要从事农业生产劳动,以刨地、锄地、收获为主要任务组成的临时生产组织。人员多少不固定,三五人、五七人都可称为一班;今天你参加,明天他参加,人员的多少主要看主家农活的多少,活多就多找几个人,活少就少找几个人;工作时间也不固定,多为一两天或两三天。人员组织有两方面,一是谁家用人谁家找,需要用谁就找谁;二是啥时间、需用多少人,只要给有威信的头人一说,让他帮忙张罗。干活时也都有班头负责,组织人员上工、下工、休息和监督干活质量等。
蹚匠班以互助劳动为主,也就是劳动力之间互相帮助。农活关紧时,今天我给你家干活,明天你给我家干活,后天再到他家干活,这种干活形式也叫换工。个别也有卖工的,就是家中劳力较多,自家农活不是太忙,抽出劳力给别人家帮忙,被帮忙者按工付给报酬。
蹚匠班的人干活很用劲,也很细致,时间抓得也紧。谁家使用蹚匠班,谁家得管饭,饭也家常,没有什么标准。早上玉米糁子稀饭,中午大米稀饭,稍微稠一些,晚上稀面条,但是顿顿都有馍,馍是玉米面杠子,有时再掺点菜,叫菜馍。每个玉米面杠子都有一斤多重,每人每顿得吃一个到两个,喝两三碗稀饭。每顿的菜更是简单,都是自家种的倭瓜、豆角、萝卜、土豆之类,清水煮菜,放点盐,有咸味就可以了,油都吃不上。蹚匠班的人大都年轻,且劳动量大出力多,因此饭量也大。
豫西蹚将与墨子创建的蹚将班是否有内在的联系,尚需进一步研究。民国年间,由于蹚匠班做活儿的地方多是穷山恶水,天高皇帝远,盗贼土匪出没频繁,手握大刀、纵横自如的土匪生活使匠活儿处于淡季的青壮年不免心头发痒,所以,他们时不时参与一些较轻的“匪活”,以至于有了“明蹚匠暗匪股”一说。
这些人多因不堪忍受贪官污吏土匪豪绅压迫、苛捐杂税盘剥等而揭竿,对平民百姓不掠不劫,甚至还拿出抢来的财物予以周济。同时这些人多头裹巾帕,颇似旧时武将,于是,人们逐渐把“蹚匠”叫成了“蹚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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蹚将中的英雄文化
英雄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防线,更是一个民族的精神长城。对英雄的历史认同、价值认同、情感认同,是孕育英雄、激发英雄主义与爱国主义、凝聚民族感情不可或缺的文化土壤与内生力量。没有英雄的国家和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没有英雄文化的国家和民族是没有灵魂的,缺少英雄文化的国家和民族也是无法诞生英雄的。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说,英雄文化的强弱兴衰,对一个民族、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郑州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安国楼说:中原英雄文化有其显著的特点。第一,中原是中华文明起源最早的地区,在早期文明阶段,中原已十分盛行英雄文化。第二,中原曾长期是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因此,中原英雄人物众多,英雄文化丰富多彩。第三,历史上的中原又是战乱、灾害多发地区,因此,特殊时期又造就了许多典型的英雄人物和英雄文化。第四,中原的英雄文化内容丰富,源远流长,因此,中原有着浓厚的崇尚英雄、讴歌英雄的大众情感和精神传统。
从战国时代到民国年间,中原地带一直都是军阀混战逐鹿的战场,也造就了不少英雄人物,从治水神工大禹、哲学大师老子,到志行高洁的庄子、变法图强的商鞅、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民族英雄岳飞、抗清名将史可法等,近现代史上仍不乏英雄人物,同盟会会员张钟端、共产党人好榜样彭雪枫、人民英雄杨靖宇、爱国名将吉鸿昌等。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也对这种充满英雄主义的匪文化颇感兴趣,他在小说《红高粱》中写道:“高密东北乡是土匪猖獗之地,土匪的组成成分相当复杂,我有为高密东北乡的土匪写一部大书的宏图大志,并进行过相当程度的努力——这也算是先把大话说出来,能唬几个人就唬几个人。”
清末及民国年间,随着阶级矛盾的日趋尖锐,豫西南地带民变组织一度兴盛。起初,多是为反清而起势的蹚将杆子,鲁山、宝丰较有名的就有申白毛、党中义、刘家宾、丘汝林等。但各股人数不多,参与者白天种地夜晚集股从事反地主豪绅的斗争,势力不大。各股的活动内容起初限于干些“拉票子”(劫人)、“喊银子”(要钱要粮)等为了生计的事情,后来普遍提出“打富济贫”、“平均地权”的口号。
在辛亥革命后的30多年间,杆子队伍的发展达到顶峰。从武昌起义之初嵩(县)、伊(阳)的王天纵、丁同声、关金钟、张治公、柴云升、憨玉琨等相对较大的刀客杆子集团,到反对袁世凯及其军阀的鲁(山)、宝(丰)白朗的“抚汉讨袁军”起义武装、老洋人张庆的“河南自治军”和樊钟秀的“建国豫军”三个数万人的蹚将武装集团,以及孙世贵、王太、崔二旦、李老末等十数个万余人或数千人的杆子队伍。他们的活动范围,涉及豫、鄂、皖、陕等省的广大地区,对社会政治、经济带来了重大的冲击和影响。有些杆子对社会和生产造成了破坏和损失,而有些杆子则对历史产生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尤其1947年以后,一些杆子追随共产党,为中国革命和解放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
这些人物故事正好契合了中原的“英雄文化”,其劫富济贫的形态也体现了被中国人视为最高精神情感的“义”字。作为近代以来有一定影响力的英雄人物,蹚将们的故事不仅在民间流传,而且被写成戏剧、歌谣,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加以传承和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