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曲令敏
2014年淙淙流逝,回头看,诸多事云烟过眼失落无踪,就像是没活过一样。人在新一段生命的起始处,纵身一跃,枯枝断裂,黄叶飘零,来不及感叹,纷纷扬扬的日子已成过往……
忽然不想说话了,因为说了太多的废话。
暖气停了,晚间被冻醒,条件反射,伸手掖掖被子。这简单的动作竟然让我睡意全无。想见三叶草一扭身张开新芽的样子,想见花苞噗一声绽开的样子,想见小羊羔张开嫩红的口唇错动下巴吃奶的样子……世界这么简单明了,哪来那么多沉溺和眷恋!
辗转睡去,有梦,美到离奇。不像先前梦见白衫青衫跟随左右,好景好话好风情,一觉醒来,半天回不过神。这次梦中有丽人,分明是与我年龄相仿的旧相识,却艳若早春粉桃花,馨香吹弹得破。说是开会,又像是课堂,和那人同桌。往日好梦中,总是被人殷勤陪伴,这次不同,换了我陪伴她。听她喁喁细语,看她谈笑风生,心里头所有的褶子都被熨展得妥妥帖帖。转眼下课,我与她各有所属,依依话别,转身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被丢在一个陌生街区,打量四面环山,好是清媚。风中摇动的梧桐,把阳光水一样泼下来。心知这里是城区东北十多里处,只管循着一条山路往回走。
大路折向西南时变成了小路。卵石窄阶,木梯栈道,泉水乱涌。坡上树木稀疏,草藤也不茂密,怎么会有这么旺的泉水呢?不时有三五笋生的黄土崖垛,一个个冠藤披草,活泼俊俏。九曲溪边的玉女峰也不过如此。一路上绿潭白瀑皆天然,山清心清,野趣弥漫,心想,最好让它野在这里,不开发才对……
正想着,水声大作,双溪汇流,跌落成河,一路向东去了。不远处有车辆疾驶,人已在山脚。回望群山层岭,溪谷蓊郁,幽深无数,只恨分身无术。拣一条木楼亭台的小街,信步往城里走。遇见大水车、石碾盘、身着古装的人,一看就是假的。曲桥流水倒宽阔,水色灰黑,不是好水。再往上去,只见山下一个沉淀池,原来穿流而去的不是山水,是煤矿排出来的废水。打量池水明明在低处,怎么会往上流呢?
未及弄明白,梦醒了。
望着窗外半轮冬月,我不由懊恼,多好的梦啊,有美人又有美景,那个黑色的尾巴肯定是我心里的暗影幻化的,可怜的人,在梦中也摆脱不了真实生活的侵袭!联想到红尘生活的千样百色,烟迷雾障,各有各的迷失,不由悲从中来。比如身为一个作家,摆弄汉字成瘾,保不住舍本求末,为写而写,才有那么多蚀己耗人的废话。不管是热腾腾地活着,还是清泠泠地活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能知道多少呢?更何况,一个人对自己也不曾知道多少啊!免不得纸上看,网上搜,将自己和相熟之人的秘闻轶事拿来裁剪连缀,胡编乱拽。高手呢,写着写着就闻到了灵魂的味道,看真了生命的底相,于是人生种种,激荡成歌。次一等的,说书唱曲讲故事,只要卖力,也能博人一乐。再次一等,费心巴力捞到手里的,不过一地鸡毛而已。
眼高手低如在下者,每读高人经典,被字里行间天乐一般的韵律拨动,一咏三叹,惆怅莫名,于是蠢蠢欲动……生活原本这么清澈明了,就像风显形于树,水留踪于大地,可是动起手来,鸡蛋就是这么难画!坐生命最后这个驿站,扪心自问:我还会为之伏案劳作吗?一时竟答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