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中贵(河南鲁山)
想回家看看。准确地说,是回到我童年生活的地方看看。
父亲去世早,十多年来,母亲和我们处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三年前,饱受病痛折磨的母亲离开了这个让她操劳一生的世界之后,二哥便不断吵闹着要我和父母居住的老院子。多少次,放假回家的我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看着柴门锈锁,抚摸着残垣断壁,听着一些嘈杂的声音,不开心的往事涌上心头。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如今,这个似乎再有一点争吵声就会倒塌的老院子,成了我唯一的思念。
究竟有什么念想呢?是悬挂在树枝上的母亲的打枣棍,还是跑起来就吱吱作响的父亲的架子车?是蜷缩在墙角旮旯锈迹斑斑的烙馍鏊子,还是木板箱里那一兜散发着霉气的布鞋底子?
终是遂了二哥的心愿,我已成为游子。
天气预报说下午后半晌有雪,吃过午饭我就早早出发。走的时候天色灰暗,似乎在酝酿一场雪,谁料半路上大雪已经纷纷扬扬。
十多年前,我在一个偏僻的山村学校任教。那时在县城买不起房子,老家又远,春节放假母亲和我们几乎都是在学校度过的。冬天的小屋,煤炉子红彤彤的火苗精灵般地跳跃,炉子周边烤着花生、红薯、馍,女儿一会儿给奶奶拣个烤出香味的花生,一会儿剥一块儿焦黄焦黄的馍片塞到奶奶嘴里,母亲苍老的脸上不时露出难得的笑容。有时候煤火快熄灭了,我便把火炉拎到室外,捡些干柴放里面,拿起扇子呼呼地扇。楼道上浓烟滚滚,炉子里的火呼呼往外蹿,我们围着火炉捂着嘴吭吭地咳着、笑着。飘扬的雪花,闪烁的火焰,沧桑的笑脸,诠释了子孝妻贤的欢乐。
母亲熬过生命的冬天,却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季节永远离开了。雨湿桃花,泪洒地门,多少离愁,散在天涯。
雪愈发浓厚了,不敢有一丝大意。这洁白的小精灵化作梨花曼舞轻歌,我懂了:她是灵魂的舞者,要在短暂的时光里尽情展示生命之美!生命原本是璀璨的花朵,绽放是一种美丽,凋谢何尝不是孕育希望的重生之美?
晚上在大哥家住下。隔窗眺望,零零散散的方格子里透出昏黄的光,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犹如雪莲花开。夜色阑珊,一声狗叫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得很远。黎明时分,狗睡着了,打更的鸡忘了啼叫。我忽发奇想:一个人站在深邃无涯的苍穹之下,看白雪卧坡,看还在熟睡的村庄,会是什么感觉呢?于是,我轻轻走出房舍,沿着山间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不知天上谁横笛,吹落琼花满世间。”我叹服大自然的奥妙神奇。房檐滴水处冰柱悬挂,田间坡头上狐裘覆盖。唐朝诗人岑参看到边塞奇丽多变的雪景,写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千古佳句,让人忍不住想:雪是有温度的,她只是嫌春来迟,化作飞花;雪是有声音的,她只是如笛似箫,空灵悠远。
一只黑狗用爪子在雪地里快速刨着什么,不时发出几声低吼。我想到了张打油的那首《咏雪》: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千年之前的一个卖油郎诙谐如此,的确令人捧腹。
雪地里走来一队穿红装的女人,到了跟前,看到她们扛着各式各样的西洋乐器。领队的自称余姐,据她说是来这里迎娶新娘。看她们一个个脸上汗涔涔赛桃红,想必是走了相当长一段路。听余姐介绍,她们这纯属民间娱乐活动,几个志趣相同的人组成一个队伍,专门从事婚嫁事务,苦点累点不算啥,图个开心。有个叫典典的女人,圆乎乎的脸盘盘荡漾着幸福的笑容,手里揉着一个雪球仰天长啸:“风雪压我两三年,我笑风轻雪如棉。心中仍有鸿鹄志,他日登顶笑苍天。”豪气冲天的气势不输须眉。
“苦点累点不算啥”,多朴实的话语!想想我们的民族,走过万水千山,历尽千辛万苦,却从未放弃对真理的追求,从未动摇坚定的信念,不就是因为我们坚信:对于灾难和困苦,咬紧牙关扛过去,扎扎实实地干,泱泱中华一定屹立于世界民族之巅!
雪借风势,风助雪威,漫天飞舞。我听到李白和雪的对话:“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几处竹林弯了腰,宁可在冷风中颤抖,也不愿匍匐在地。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喊:“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于是,我甩开脚步,在铺满白雪的山路上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