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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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岁月
老成一棵冬天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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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篇4 2023年11月29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远去的岁月

 

◎曲令敏(河南平顶山)

秋天的庄稼

秋天,地里的庄稼一天一个样儿,发黄发红发黑,饱了,香了,熟了。下地摘棉花、摘绿豆,伏身在田垄里,和庄稼一起,被风刮着,被太阳晒着,被白茫茫的棉花挤着,被黑腾腾的绿豆荚抬着,被它们的香气噙着抱着,人会有一种飘荡如飞的感觉,和庄稼、杂草以及野花们因单薄而清纯的色彩缠绕在一起,脑袋空空明明,忘了自己是谁。

摘棉花的人,腰系粗布花包,双手不停地在枝杈间上下挪动,十个手指一齐上,捏紧暖烘烘拱手指肚儿的棉花絮儿,把它们从裂开五瓣的干花壳儿上拽下来,青紫间杂的棉花叶子,有点甜有点涩,风中摇动一地细碎如玉的声响,把人里里外外泡个透。

摘绿豆时拿个小草筐,搁地垄里不压庄稼。左手捏着豆秧子,右手只拣黑荚子摘。摘绿豆手要轻,不能伤了上面那层滚成疙瘩的花儿。绿豆性凉,偏是脾气躁,浑身上下披一层白毛儿,直往身上粘,粘到哪儿哪儿刺痒。绿豆的气味儿深藏不露,风也扬不起来,雨也淋不出来,再毒的太阳也晒不出来,只有上磨的时候,才被石磨一股一股推送出来;擀面条儿的时候,被擀面杖一片一片擀出来;下进滚水锅里煮豆花的时候,被翻腾的水花一朵一朵喷出来。摘绿豆的快乐是听响,摘够把,手一扬扔进筐里,啪啦啦,豆荚砸着豆荚,震动熟透的豆籽儿,细细碎碎如同情人重逢,柔柔和和又似慈母别子,一声又一声,洒落在人的心上,拱开无数坚硬,青绿了长长远远的岁月。

离乡多年,听说乡亲们现在不种绿豆了,种花生,种辣椒,也种棉花。良种花生不爬秧,花生果结在根部碗口大一块儿地方,刨下来抖抖土,晒干垛院子里。小辣椒一簇一簇朝天红,种麦前连秧子薅下来,晒干也垛院子里。摘棉花得趁露水,带壳儿往下拧,晒干上茓子圈起来。等到夜间或冬月人闲的时候再摘,这摘法儿和先前已是大不相同了。有星光的味道吗?有月光的味道吗?有风刮过旷野、太阳晒着庄稼的味道吗?我想是不会有的,有的只是明亮的电灯光,有的只是对收成高低的精打细算。当然也有干枯的花壳儿和辣椒把儿硌在手指上的感觉,有茎叶不曾霉变的干香,丝丝渗进剥摘之人对远方打工儿女的思念里……

歇歇儿

“歇歇儿”的意思就是休息一会儿。“休息”这个词儿,咂摸起来远没有“歇歇儿”鲜活,它没有太阳味儿,也不能被流动的风吹起。它灰暗不明,可以指下岗、免职、退休,甚至还是死亡的近亲。而“歇歇儿”是干活儿干累了、走路走乏了,停下来歇会儿,它是汗气腾腾的下力人的专有名词。它让人想起细风中的柳枝子,想起被阳光晒软、茎梗湿亮的草棵子。

撂开腿一口气儿跑他十几里路,人走累了,随便往路边的草窝儿沟坎上一坐,一双脚特别是脚脖子酥酥的、麻麻的,那种感觉如烟漫水洇,顷刻间弥散开来,说不出的松爽惬意,就像是贪杯之人酒瘾上来的时候灌了二两老白干儿。更惬意的是春二月,下地去和坷垃粪土打交道,趁饭劲儿猛干一阵子,小晌午,人也乏了,把手中的钩担、箩头或是铁锨、老虎耙子之类往地上一扔,靠在地边的排水沟岸上,要么干脆枕着胳膊躺在地山沟里,偎鼻子蹭脸和人亲热的,是或铁或木的工具与土地相碰撞、砸得阳光四溅的声音;是一窝子一窝子草根断裂,撩拨得人从喉咙里脆甜到心里的声音。抻胳膊叠腿儿,人把自己舒展在天光下,舒展在簌簌刮动坷垃糁儿的野风里,似睡未睡之际,只觉得那个穷苦劳乏的肉身,变了被风淘洗得轻爽无比的豆荚子。

若是伏天或是数九寒冬,干的又是大重活儿,歇歇儿就别有一番滋味了。割麦收秋,几个来回下来,人的腰像断了一样,歇歇儿时往庄稼铺子上一躺,抱着膝盖来回翻,好大一会儿才能缓过气来。冬天送粪,人饿地又虚,铁轱辘陷进土里,曳车的人身子弯成弓,头一点一点往前挣,那个累呀,说“筋断力出”一点儿都不过分。好容易盼到歇歇儿,风一刮,汗水溻透的衬衫冰凉冰凉贴在皮肤上,又冰冷又腻味的感觉实在不好受。歇不多大一会儿,不等谁喊,人就被冻得急着起来干活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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