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天元(四川南充)
当雷声在墨黑色的夜空炸响的时候,雨声已经在窗前响个不停,滴滴答答,节奏很快。天气预报准得像我桌上测量血压的仪器。昨天下午收到暴雨蓝色预警,心中有些忐忑,饱经沧桑的老屋,如何经得起风雨一次次洗礼?大雨倾盆时,年迈的父母,又会起来撑开伞吗?
小时候夏夜暴雨,我常常会在梦中被乘虚而入的雨滴惊醒。我蜷缩在床角的当口,会听见父亲的脚步声。他喊着我的乳名从隔壁房间进来,在我的蚊帐上撑开一把伞,然后用极其温和的声音对我说:“好好睡,爸妈就在隔壁。”
那时人小,不知经年的泥土墙壁会有倒塌的风险。长大后,我可以想象,面对狂风暴雨,那个时候爸妈的心一定充满着担忧和不安,夹杂着愧疚和无助。一整夜,他们似乎都在絮絮叨叨,那声音断断续续,一直在我的梦中回荡。
很多年来,他们省吃俭用,想完成心中的梦想。这个梦想应该由我来完成的,老家很多孩子外出挣钱后,回乡把房子修得一个比一个高。父亲嘴上不说,看得出满是羡慕。工作、结婚、带娃,我一路爬坡上坎。待我真正有精力回望这风雨中的小屋时,规划中的高速公路不请自来,老屋不得不为此转移腾挪……关键是老屋四周,一脚踏上去就是基本农田,搬迁的位置始终定不下来。母亲欲言又止,却转头安慰我:“没事,都等了这么多年。”
我实在羞愧。虽然我在城里为他们购买了两居室,但我知道他们向往的是叶落归根。老屋才是扎根的窝,即使简陋,也足以让年老的心安定安宁。
雨滴声声,梦回晒场。端午回家,见曾经的晒坝被新修的公路从中犁开,小时候留在晒坝的影像,被凌乱地暴晒在热烈的阳光之下。30年前,粮食收割完毕,家家户户都喜欢去晒场晾晒。有一天,父亲和母亲把玉米晒好后就去山间劳作,中午时分,天空突然阴云密布,刹那间雷声大作,豆大的雨滴砸得地面青烟四起,接着一道白色的雨幕拔地而起。
我突然想起摊晒的玉米,把作业本一收,拿起一把扫帚,一头扎进雨里。那个情景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就在一刹那,我仿佛跳入了山中的池塘,轻薄的衣衫瞬间湿透。湿透的裤子缠裹着我的双腿,寸步难行。
多年后,我才知道大雨里是不能行走的。我从母亲愤怒的叫骂声中,知道有一种死法叫“笃死”——当雨水密度过大,人很难从雨水缝隙中吸取空气,容易窒息。母亲骂的是四川话,后来我对照字典,猜测应是“堵”字,也只有“堵”字,对行走大雨的描摹才如此逼真。
金灿灿的玉米粒被雨水冲得惨不忍睹,顺着水沟,一路七零八落。我拼命用扫帚想把玉米团拢一堆,然而雨实在大得让我睁不开眼。在我无助绝望时,我看到白色的雨幕中出现了一个黑色身影——是母亲!
母亲一把伞遮过来,然后蹲下来吼我:“你跑出来干什么?!”我吓得发懵,突然间,我看见她的眼眶滚动着泪珠,声音也变了腔调:“你晓不晓得,下雨天会堵死人的!”
她说这句话时,扬起了右手,我以为她要打我,下意识躲避,没想到她一把搂住了我的腰。雨声太大,我听不见她在念叨什么,只看到她的双肩不停地抖动。那一年,我十岁,第一次领略大雨的威力。那么大的雨,应该没有人听到,雨中传来的哭泣。
很多年后,我再读《论语》,孔子痛批子路:“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老人家看似不留情面,实际对徒儿是那么忧心。他坚决不赞同空手搏虎、赤足过河的鲁莽做法,欣赏的是“临事而惧,好谋而成”。
我再次想起雨中过往,想起父亲半夜给我撑起的晴空和母亲扬起的手。母亲那没落下的巴掌,是不是也表达了对我鲁莽无畏的不满和担忧。只是出乎她的意料,她的儿子那么小,就懂得生活的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