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德诚(河南洛阳)
爷爷在世时,熬年那是很讲究的。当时我还小,疯了一天,眼皮早早就开始打架了。“拿根火柴棍,把他眼皮支起来。”一阵哄笑,我迷迷糊糊被推醒,睡眼惺忪望着爷爷。因为我是长孙,得放炮,爷爷笑眯眯地说:“熬年,就是得熬,熬过冬,春才会到。”
说到熬年,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分厂过的那个春节。
当时的分厂正在筹建,一片草地,一圈铁丝网,几间简易房,像个流浪的部落。吃饭,或端着饭,四处溜达,或猛跺几脚,踩倒青草,围成一圈。天苍苍,野茫茫。
除夕那天,大雪弥漫,山川河流,银装素裹,放眼望去,天地连成一片,风起雪舞,仿佛进入了蛮荒时代。我们那小屋,如茫茫天地间的一个黑点。夜晚,孤灯一盏,绘图桌一张,三瓶酒,两盒烟,一盆烩菜,旁边一个四处冒烟的炉子,上面咕嘟着一壶水。我们五个人,在烟雾缭绕中,围桌坐下。老王是组长,致辞:啥话都在酒里了,为新年,为咱的分厂,举杯。
外面北风呼啸,小屋烟气蒸腾,窗户上雾蒙蒙的,挂着水珠子。一瓶酒见底儿的时候,气氛终于活跃起来。老王是个戏迷,用筷子敲着菜盆,唱了一段《朝阳沟》:“董存瑞为人民粉身碎骨,刘胡兰为祖国把热血流干。咱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本就是豫东人,鼻音又重,还真是蛮有味儿。小张酒上头,撇腔撇调刚来一句:“挪一步,我心里头添一层愁。”那一声,差点没把我们笑岔气,像铲锅的声音。老刘头说:“你打住吧,你打住吧,这银环谁敢娶?你赶紧走吧。”
夜长人少,闹了一阵,便是更深的冷清。酒,不能再喝了,话,也越来越少,各自想心事。我想到了爷爷,他老人家一定也在熬年,能回去多好。谁不是这样想的呢?大家无话可说,那就聊聊分厂吧。一盏昏黄的灯,一桌子残汤剩菜,满地烟头,一壶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大家披着军大衣,抱着热水缸,围着火炉,憧憬着新厂的模样。外面,风呼呼刮得正紧,月亮躲了起来,旷野不时卷起一阵阵雪雾,窗口那点亮光,在雪雾中时明时暗,天地白茫茫一片。
白云苍狗,岁月悠悠。分厂,已变成了分公司;爷爷,也故去多年。春节,走马灯似的,一个连着一个,从我眼前晃过,那漫天的大雪,那烟气蒸腾的小屋,那昏黄的孤灯,那冒着热气的水壶,不仅没有在岁月的尘埃中遮蔽,而且越发清晰起来。
熬到一定岁数,对熬年又有了新的理解。熬年,不仅是民俗,也是一种仪式,一种传承。它既是一种韧性,也是对希望的憧憬;既是对困难的藐视,也是对决心的表达。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人得熬,事也得熬。熬住熬不住,是个关键。正如爷爷所说:“熬过冬,春才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