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娥（河南鲁山）

最近总是有些心神不宁，莫名的愁绪时时萦绕在脑际。人老了，泪腺反而发达了，母亲也常说我泪窝浅，仔细想想，还真是情感脆弱的缘由。

窝在办公室黑色的软包躺椅上，寂寞宛如窗外的薄雾流岚，心绪像雨丝一样稠密。穿上风衣走出校园，不经意间走进一家田园山庄。烟灰色的迷雾里布满了细密的小水珠，细雨蒙蒙轻似梦，湿了海棠胭脂。慵懒的思维停留在一枚海棠的春事里，婉约而静美，柔媚而清淡。

这是一条乡间小路，主人用不规则的鹅卵石把道路铺成各种图案，显然没有经过美学设计，但庸俗中保持着一种原始的拙美。道路两旁草木花卉交叉栽种，形成俯仰相守的层次感。一夜柔风细雨的抚慰，羞答答地扭开了花嘴。庄园内最精致的，是点缀在园子两侧的几棵海棠，升华了园子的品位，使庄园轻奢而典雅，简约而高贵。

也曾来过这个园子，拙朴而灰暗的格调，总有一种压抑的感觉。都说好人有好报，其实也不尽然。这座园子真正的主人应该是个儒雅而天真的投资商，被合作者巧妙温婉地欺骗后，抑郁而终。偌大的庄园在荒置了几年后，自然而然地落入小人之手，成了荒诞的网红打卡地。

只是海棠依旧。“忽识海棠花，令人只叹嗟。”几株海棠或许寄托了商人的山水田园梦想，或许还氤氲着商人的声声叹息。“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的一曲《如梦令》堪称咏花绝唱，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误入海棠深处，便生无限情愫，时空无限却人生倏忽，韶华难再的感慨沉吟于眉间心头。

海棠的花语是温和、美丽、快乐、苦恋。唐明皇曾用海棠春睡形容杨贵妃熟睡时的样子，足见海棠的雍容华美。陆游与唐婉的爱情受到陆母的阻拦，离别时，唐婉赠送陆游一株海棠，此后，陆游独爱海棠，获“海棠癫”的雅号，他在《花时遍游诸家园》中写道：“为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海棠即是陆游的唐婉，为爱而狂，因此海棠花又名“断肠花”“相思红”，也是海棠“解语花”的由来。

一夜细雨春风，憋足了花苞的海棠，扑棱棱如星星点灯，一朵朵、一簇簇、一蓬蓬缀在枝叶间。她们托着自己的小脸，羞答答、粉嘟嘟，红晕浸染。有的如情窦初开的少女，拼尽颜色，不藏不掖。有的端庄清雅，含蓄内敛，有着古代女子优雅的韵致。看着她们，本是清素的心，变得灼热起来，不由不爱她们。“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不知是哪位诗人的佳句，却应了此时的景。粉白、玫红、红里透白、绛中略绯，占尽花间色，不染红尘味。张爱玲一生三大憾事之一便是“海棠无香”。世事很难占尽完美，果若“海棠无香”，定是这神仙之花不愿沾染俗世气息吧。

“烟雨海棠花，春夜沈沈酌”，这满树繁花，今夜独属于我。一个人在这苍茫的花海里，赏花品茗，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最是海棠解语花，我想我的心事全开在这“染尽胭脂画不成”的海棠里。

海棠是一树古典。迷恋海棠是从迷恋她浪漫诗意的名字开始的。读《红楼梦》最不能忘的一个片段，是宝玉在大观园中结社作诗，第一次起社即以“海棠”为题，黛玉以海棠关合自己，借花喻人，“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互化了花与人高洁、坚贞，寂寞、孤傲的品性。但凡诗人没有不以海棠入诗的，苏轼写海棠的诗词具多，“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和黛玉的风格截然不同，明媚春光，香雾空蒙，赏花之趣，呼之欲出。今夜我便是那赏花的痴人，只恐夜深海棠睡，醉看春雨洗胭脂。

晴天看海棠，自是热闹的，嘤嘤嗡嗡的蜂飞蝶舞会增添不少情趣。而在黄昏的细雨中赏花，必是有故事的人，或者是正在酝酿故事的人，她们的境况与花互似，看花非花，物我两忘，花的精神，人的品性，一并进入一个清澈空明的境界。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

穿过一树又一树海棠，我与她们欢喜相视，我看花如人，花看我似花。花看半开，欲拒还迎，又含蓄又矜持，更不一览无余，给人想象的空间。花看我半憨，欲说还休，半清明半糊涂，一根肠子看到底，少了曲径通幽的悬念。

一群美人，风一样从我身边刮过。她们的色彩如海棠般美艳，五彩斑斓的丝巾在她们身后缥缈成一片一片的彩云。唏，我暗自欢喜，竟有闲人似我，也爱这海棠的清幽吧。

有人兴奋地惊叫，快来呀，这里开了一树啦！哦，来啦来啦！哗啦啦！风响、树摇、枝晃、花落！一个干脆的节奏，完成了她们唯美的视频——海棠雨。花瓣像飘落的蝴蝶，沉寂在黄昏的雨地上。

一场没有来得及准备的花殇，一树将开未开酝酿着春天的海棠，夭折在美丽的画面里。这是一场非正常谋杀，凶手以美的名义，从冬天开始预谋，实施在一个春天的黄昏，我是凶案的旁观者，与谋杀者同罪！

我不能不哭了，纵是铁石心肠！捡起一片片花瓣，我把她们捧起来，接到树上去，但现实中没有童话，飘落的花朵不可能重新飞上枝头。

我把我记得的诗都颂给你们，把我会唱的歌都献给你们，也无法抵挡风过海棠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