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河南平顶山）

立冬日，一场大风，扫荡了暧昧不明的阴霾，城区的树木因为枝断叶落而空明疏朗。天晴风住，深深浅浅的林子枝润叶暖，竟比春叶初发时更明媚，更显生命翕动之美。

我不由得想到人生的秋末冬初，彩衣华发，行走在光阴的浅山层岭之间，因自带光泽而从容。当然，这得是活得通透，由激荡到平静，既恋群又能独处的人。

我深深敬慕这样的智者。

有一个朋友，一直是我仰望的偶像，工作、事业、家庭、儿女，每一项几乎都得满分，被公认为4A级成功人士。忽一日传来消息，他在那个大风呼啸的深夜，久久地站在拉力桥上，想要跳下去，最终被好心人劝阻。这个消息让我大吃一惊。

朋友遇到的事儿，要说也算不得大事儿。乖巧孝顺的女儿因为工作一时陷入困境，跟他大吵一架。老伴去世这些年，被女儿呵护惯了，这一变脸儿，父慈女孝的幸福表象，一下子碎落在情绪的风暴里。

女儿在气头上，话比刀子冷，朋友只好收拾东西离开那个温馨的家。一个人搬回老房子，冷锅冷灶，越发让他身冷心寒。漫漫长夜，回味这场痛彻肺腑的亲情风暴，想着往后余生的孤老与凄清，只觉得生无可恋，于是有了桥上那令人揪心的一幕。

得到消息，朋友们纷纷去看望，有送书的，有送碟的，也有送鲜花、水果的。而最终让他想开的，却是青年文友的一席话。

这位小友提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南非前总统曼德拉，在仅一平方米的监牢里被关押27年，受尽凌辱。可他在就任总统那天，特意请来曾经在狱中折磨他的3个狱卒，真诚地向他们鞠躬致意。曼德拉与他们和解，也是与自己和解，与世界和解，放下仇怨，便拥有了全世界。

另一个是埃隆·特斯拉，他一生投身科研，握有700多项专利，如果拿出一项收费，就会成为让世人望尘莫及的大富翁。他却始终无偿地让所有人使用他的专利，到最后，一贫如洗地病逝在纽约的一个小旅馆里，身边只有几片面包……可从精神层面上看，这位诺贝尔奖获得者，这位精通六种语言的科学巨人，最终成为人类天空中最明亮的一颗星……

这两个人物，朋友并不陌生，可再次从小友口中娓娓道出，却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灵！让他看到了自己的小。静下心来寻思，这场家庭风暴并不起自外物，很大程度上是起自他老之将至的心灵脆裂，起自他近年来不曾省察的患得患失和斤斤计较，渐渐丧失了对身边人的体谅与耐心。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这段话，朋友曾经在多个讲座中引用，说这是一个人能轻松快乐地活过一生的秘诀。没想到自己却忘得一干二净！

作为一介凡人，我深知这境界远不是谁想抵达就能抵达的。但若说世上真有自渡的方舟，还真是这个大大的“爱”字。经验证明，人所有的困苦，都来自心的小、胸的窄、视域的不开阔。若是拥有饱满而足够的爱，人就能历遍磨难而不改纯真与良善，因而获得大自在。这是宗教的，也是哲学的。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日渐衰老的人，想要砍断菟丝子一样缠在年轻人身上的依恋和依赖，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首先要有生活独立的能力。那些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新知识、新技能，必须学习。西方有位85岁的老太太，感知心梗来袭，有条不紊地安置好瘫痪在床的老伴儿，然后自己开车去医院，成功自救。85岁，耄耋之年，如果她不会开车，后果可想而知。

还有很多看似容易却需要恒常耐心的东西，比如烹饪，比如攻略缜密地旅游，比如明智而不劳累地和保姆一起带孙子……哪怕闲坐发呆，望着天花板平躺，也要放下大半生劳碌惯了的种种积习，方能心安理得而不自责。

人，有活儿在手的时候，所有的烦忧都会被消解。

想想我们这些老家伙，有每月发放的养老金，有住了大半辈子的老窝儿，有说笑聊天儿的朋友圈，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若有兴趣，绘画、书法、琴棋、剪纸学一样两样，兴致来时，手挥目送，不失为一项让人沉醉而忘年的技艺。特别是离开工作岗位闲下来的女士，学学烹饪，给自己做可口的一日三餐；闲暇时，为孙子辈儿绣件披风，织个小衣小帽儿，简单而纯朴的爱意，温暖了自己也温暖了儿孙。

三世同堂，即便相互包容忍让，也难免有各自的委屈。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亲情也如手中沙，抓得越紧，流逝越快。习练情感独立，有界限，远来亲，是人与人之间最好的相处之道，明白了，就不再纠结了……

不出所料，朋友的女儿、女婿还有儿子、儿媳，都跑去接他回家。他到底去了没有？去了谁家，我不知道，也不想打听。唯愿他能安定下来，干自己想干的事儿。

向晚时分，走在落叶纷飞的人行道上，打量马路对面清朗如画的林木，我忽然认同了《红楼梦》中的一句诗：“春荣秋谢花折磨。”人活到一定岁数，一日三餐都吃俗了，悲凉是有的，忧郁也是有的，小性子、小脾气更不用说，慢慢地接纳自己，与自己和解吧。

世上能有几个丰子恺和黄永玉呢？

“四季倏往来，寒暑变为贼，偷人面上花，夺人头上黑”，这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自然规律，朋友啊，但愿我和你和更多的人都能迎风而立，早日走进白云枫叶两悠扬的美好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