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国宾(山东微山)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家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弯了几道弯,但枝条交错,茂密的叶子盖住大半个院子,灼灼夏日,父亲常把近邻叫来树下纳凉。另一棵,则迥然不同,光秃秃的几近只剩躯干,像个麻秆一样站在西墙边。瞧着这两棵树,父亲常倒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走,像穿越岁月的一条船。
父亲天天去庄稼地里干农活,操劳的时间每天都分成好几段。父亲知道,这些农活一辈子也干不完,即使一个人的全部时间用没了,庄稼人的农活依旧像路一样长,依然如初绽的新芽一样看不到终老。残月星疏的时候,父亲就推开屋门,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父亲脸上,沐浴着牛巢和鸡舍。父亲不虚度每一天,更不会把春播的土地荒废掉,父亲的脊背驮满一个家庭大大小小的事儿。
村子四周是无垠的田野,田野尽头生长着另外一个村庄的庄稼,父亲淹没在自家的庄稼地里,无声地挥动锄头。风掀起一阵狂热,父亲没有抬头看高悬的灼日,汗水滴落在脚下的土地。麦粒饱满时,父亲抬起头来,从衣兜里掏出一袋烟,盘坐在地头上,大口抽上一阵子,这一小截儿时光算是圆满地过去了。前面走不完的日子里,父亲仍会弯腰荷锄,锄地、割草、灭虫,年复一年地做着用尽一生也做不完的事。
刮了一夜的大风,差点把草垛掀翻,院门被刮得一开一合。这场突兀穿行的风,迈开大脚在村子里肆意行走,夜蜷缩在寒月中,土梁上的村庄好像要被刮歪。父亲的岁月中,全家人的岁月中,都会有来自不同方向的风,在一场大风过后,人和草木刮歪了的再想办法直起来,被掀翻的草垛、土墙、牛棚,是要恢复原貌的。没等凉夜躲走,父亲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第一个站在院门前,也站在了寒风中。父亲拍了拍肩膀,冲着大风吼道:“人还能被风改变了方向!”
一个人的岁月像旷野一样敞开,走进那些一生做不完的事儿,让人不会在虚无中度年月。我家的院子不大,那棵弯了几道弯的树,父亲没有砍掉它。西墙边那棵光秃秃的树,也一直生长在那里。弯树不可另作他用,但炎热里能遮荫。光秃秃的那棵树,身上拴着家里的两头牛。时光止不住脚步,岁月的风霜让父亲累弯了腰。在泥土里刨食的父亲,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赶牛车了,但还能在村头拾柴,饲养满院的家畜家禽,父亲的一生都在岁月中奔跑。
人生如豆荚,不求长短,但求节节饱满。农民父亲说不出这句话,却做成了院子里延续生命的那两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