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民（河南鲁山）

每一个儿女的生日，娘都记得可清，不仅仅是在我们小的时候，长大了也是一样。

打我记事起，娘就说：“你是农历正月初八生儿。”于是，我就记在了心里，年年还没有到这个日子，就对娘说：“娘，我快生儿了。”娘摸着我的头，笑着说：“那会忘？娘忘不了。”

娘说的是真的，提前两个月，娘就把鸡蛋攒下了，那鸡蛋已快挨住篮子襻儿。秋冬的时候，鸡子嬎蛋稀了，一天也嬔不了三两个，这个时候鸡蛋的价钱自然比平时贵了许多。收鸡蛋的缠着娘说：“小嫂子，卖了吧！给您高价钱。”娘说：“俺娃儿快过生儿了，不敢卖了。”人家一打问，就说：“日子不是还长着吗？况且，那时还过年哩，有肉吃不是？”娘说：“就那也不中，过生儿不吃鸡蛋可不中。”

娘到底磨不开面子，还是给了人家一些，却说：“就这一回了，下回咋着也不中了。”果然，再有人来，说啥娘也不卖了。

家乡的人过生儿，必吃的有两样食物，一是鸡蛋，二是面条。鸡蛋是早晨吃的，说是一吃，这一年都是无病无灾，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圆圆满满的。不仅过生儿的人吃，全家人都要吃，一起为他祈福。

面条是中午吃的。面条是母亲擀出来的，细长，柔软，却又有韧性，耐嚼。面条白生生的，炒肉丝红通通的。面裹着肉，肉和着面，吃着得劲，人的福气也因此绵长醇香。

二哥的生日在三月十五，正是春种大忙的时节，娘和爹都忙得脚不沾地，但早上吃饭的时候，娘就把鸡蛋端出来了。二哥说：“不听娘吭气儿，想着娘忘了？”爹说：“你娘啥都忘了，你们的生儿也不会忘。还是叫你娘先吃，没有你娘，可没有你们，可没有咱一家。”

娘说：“他爹，看你说哩，俺就恁中？”爹说：“可不是？谁都没有你们娘的功劳大。”爹说着就把鸡蛋剥了递给娘，我们也把鸡蛋搁到娘的唇边去。娘说：“中，中，娘会不吃？”

我们齐声问娘：“娘，您啥时候生儿？”娘说：“你婆没有给我说，不知儿。”我们又问爹：“爹，您哩？”爹挠着头说：“我跟你娘一样，也是不知儿。”

“爹、娘，你们咋不过生儿哩？”

“我们都不知道啥时候生儿，咋过？你们过就中了，我们不用过。”爹和娘同声说。

待我有了孩子，应了爹，娘的岁数也不小了，每年的正月初八还没到，娘就会从二哥家跑过来说：“大民快生儿了。”初七又说：“大民明儿生儿哩。”到了初八的早上又说：“大民今儿生儿哩！”妻说：“娘，你都说好些天了，怕我不给你孩子煮鸡蛋吃？你孩子生儿，就得先请娘过来，先敬娘。”我也说：“儿的生日是娘的受难日，得先孝敬娘。”娘笑了说：“你说得洋气，啥受难日？不受难，不受难。”

爹是49岁那年去世的，到老，我们也没给爹过过一个生日，爹自始至终都说：“你奶奶没有说过。”

娘一直是跟着二哥过的，二嫂有点智障，两三个孩子都需要娘照管，孙子们的生日就也记在了她的心里，也是日子不到，就早早地应记着。

娘近七十的时候，我们又提出来给娘过生儿，“娘，人家老人们都过哩，您也该过个了。”

“过啥？娘不用过都可好。”

“娘，你户口本上是六月初一，你说不对，你到底是哪一天？”

“奶奶，你就说说啊！”孙女也偎到她的身边问着她。

娘被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缠住了，她笑着说：“你们真是，真是……”娘终于说了她的生日，是在六月初二。我们听了，就欢呼起来。

娘的生日到了，儿孙们都回来了。我们叫娘歇着，可她不依，头巾一罩就进了灶火，火拢着了，油下锅了，炸油馍的面也早和成了。案板上就起了“嘭嘭”的刀声，那油馍已经切成了，油热了，娘边把油馍丢进锅边说：“油馍面不能硬，得软，油不热不中，也不能炸老，翻两番就中了。”

妹妹说：“娘，俺早记住了。俺炸的也不比您的差。您出去歇着啊！”孙女就进来拉住了她，“奶奶，您今儿是主角，我和姑姑一起做。您歇着去。”

“歇啥？奶奶不使哩慌。”娘说着，还是被孙女推了出来。但只坐一会儿，她就又去择菜了。

我们给娘过生儿，往往娘比我们还要忙，一点儿也闲不下来。油馍中了，烩的汤也中了，大人小孩都围到桌子周围了，娘却还没有坐下来，她招呼着大家：“都开始吃吧！给娘过个生儿，都把你们使哩。”

“也不知谁使哩慌？娘，您赶紧坐下吧！”我说。

蛋糕，是孙女买的，大家围着娘唱“祝您生日快乐”时，娘的嘴动着，竟眼泪汪汪的。

后来，兄弟姊妹们中就有出外打工的，孙子孙女们也外出求学了，娘过生儿时人就聚不齐。晌午吃饭前，弟弟和大妹就会视频给娘说话，他们说，年年都不能回去，心里难受，他们想娘做的饭了。娘说：“你们都没少花钱，都没少应记娘，心里甭不得劲了，娘过生儿哩不是？不兴掉泪，笑笑。你们大民哥正月初八生儿，正过年哩，你们就都回来了，娘给你们做好吃哩。”娘说着，就笑了。

四年前，娘得了脑梗脑萎缩的病，后来又复发了，人就痴呆了许多。我生日的时候，娘突然看住了我，喃喃地说：“今儿是大民生儿哩，娘差点就忘了。”她把剥好的鸡蛋递给我，又去剥第二个……

娘是啥也做不成了，还得要人伺候着。大妹说：“咱娘要是跟以前一样就得劲了，我们回来情愿等着娘给我们做饭吃。”

我说：“就是。”

我们相约着，等娘八十岁生日了，兄弟姊妹们都回来，一个都不能少。但到底还是没有聚齐，大妹和妹夫又寄了钱回来，也给娘视频了。小弟也从云南视频回来，但娘却叫不上他们的名字了。孙子把生日帽戴在她的头上，她抹下来看了看，像个孩子一样笑着，又把帽子戴了上去。

我给娘拍着照，眼睛就湿了。

我们的生日，爹娘都不会忘。爹娘的生日，做儿女的又怎能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