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河南平顶山）

小刺芽儿家的房子在村子最南头，抬头就可以看见河和河对岸的西大岗。雨下了三天三夜，河水涨到了门前的高坡底下。

干部们挨家喊着，村里人带着能带的东西，都逃老北岗去了。

小刺芽儿走到半路，想起桃树上的桃子没来得及摘。桃树长在半下坡的地方，是一棵“六月白”。桃三杏四梨五年，“六月白”栽有五六年了，今年结果多，压断枝子。

小刺芽儿转身往回走，她知道河水涨得并不快，插根树枝，吃完一碗饭才涨一拃多。她转身往家走，因为雨还在下，奶奶并没有发现。

小刺芽儿是个12岁的女孩子，她还有两个弟弟，一个5岁，一个3岁。爹和娘一人抱一个，没顾上拿东西就走了。

3个自然村，中间一条大路，隔开成4个生产队。小刺芽儿居住的村庄的村人都姓曲，西边是王茨园，东西大路北边是井东和井北，合起来叫大井，它们是一个庄。那个井真大，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什么人打的，井口两块长长的青石条，能站三四个人同时打水。

大路沟里已经有水了，小刺芽儿知道那水不深，挽挽裤子蹚过去。上去是高场，那里曾经是大队部，因为怕水淹，大队部几年前就迁到老北岗去了。

小刺芽儿吧唧吧唧踩着泥汤子往家跑，软泥从脚趾缝里挤出来，温热。虽说是8月，天还有点儿热。

又过了一条南北大路沟，两边的房子都还好好地站在那里。水涨到半坡处了，小刺芽儿抓起一个布袋子，爬上树连三赶四地摘，高处的够不到时，那水也淹到了树根儿。她背起半袋子桃，赶紧跑。

经过牛屋院儿的时候，水已经进院儿了。小刺芽儿看见几头牛还在木桩和铁脚车轮上拴着。大人们说牛会凫水，可被拴住咋凫水呢？

水还在涨。小刺芽儿把半袋子桃放在高处，跑过去一个一个解开牛绳，还有两头驴，都被她放了。这些哑巴畜生通人性，撒开腿就往北跑，那是人们逃水荒的路。

小刺芽儿稀罕这些牛和驴，因为不上学的日子，她就是一个割草妮儿。她和她的草箩头一起，坐过牛们拉的四条腿儿朝上的拖车，还吃过驴屋火堆里烧的红薯。她稀罕它们。

小刺芽儿是个善良的孩子，爱牛及牛，她背着她的桃，又去了离得最近的井东的牛屋院儿。大路沟里的水已经淹到小刺芽儿的胸口了，不过水很稳，不急。

放走井东的牛，她又去放井北的牛。生产队的牛屋院儿都好找，冬天星星稠密的夜晚，孩子们捉迷藏，几个庄子疯，爹娘因为喊不应她，气得嗓子冒烟儿。

井北除了牛还有两匹马，一匹红马，一匹黑马，那是井北孩子们的骄傲。马们果然还在两棵大杨树上拴着。小刺芽儿解开缰绳，那匹红马还对着小刺芽儿打了个响鼻，意思是感谢她吧。

小刺芽儿舍不得她的桃，大路沟的水又涨了，“不管王茨园的牛了，跑吧！”跑到高埂田，小刺芽儿最终还是不忍心，她虽然不认识王茨园的牛，但它们也是活生生的生命啊！小刺芽儿放下桃袋子，往回走。

小刺芽儿是会点水的，狗刨，就是“打不扽”。她怕水，有一次，村里的大孩子把她扔在东大坑中间的土岛上，没办法，她只好学他们手脚并用，“打不扽”游了出来。

这会儿用上了，大路沟里的水不宽，正好“打不扽”过去。

小刺芽儿终于把王茨园生产队拴在牛屋院儿和马屋院儿的大牲口全都放了。这时候，土墙草顶的房子开始倒塌，扑通一声，水柱子一丈多高。小刺芽儿知道害怕了，循着记忆里的路拼命往外跑，可是，几条大路沟里的水和几个大坑里的水连成了一片，她过不去了。

小刺芽儿站在高场边上，往北看了看，又回头往南看了看。往北看，是相信一定会有人来找她，往南看，场南边有两棵大树，一棵大柳树，一棵大榆树，真没人来找，就上树。

房倒屋塌的声音此起彼伏，水越涨越快了。小刺芽儿打定主意去上树的时候，她爹来了。一边骂她，一边紧赶着下水游过来，小刺芽儿不用上树了……

那年的水真大，一直涨到井北高二爷家堂屋的二檩处，高二爷家的房子是几个村子里最高的。

大水过后，从县里到公社，评选了很多抗洪模范人物，小刺芽儿没有入选，干部们不知道她的事迹，村民们也不知道。小刺芽儿压根儿就不知道大人们这些事儿。小刺芽儿只知道，3个自然村4个生产队的牛、马、驴都活得好好的，她的半袋子桃也没有被大水冲走，她想起来就高兴半天。

小刺芽儿之所以叫小刺芽儿，一是她家屋后有一溜橙刺蛋，就是俗名叫铁篱寨的刺秧子。第二，她是个顽皮的女孩子，还嘴利，走路一蹦一跳，吵架没人能吵过她。

小刺芽儿长大嫁到了远乡，算来已是年过花甲。不知道她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但在记得她的村人心里，小刺芽儿依然是那个小刺芽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