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雪峰（河南平顶山）

大寒已过，阳光依然晴和，在散落一地碎金时，也把几丝清冷抛掷而下。正午时分，原本清冷的空气竟蕴了几丝温热，如被艰辛压弯了背的老妇，常面含愁苦，忽而从悲苦的日子里抬首，有亲手养大的儿孙站于面前时，她脸上敷着的淡淡清喜。只薄薄的一层，像初雪，像霜白，犹疑着，徘徊着。

借着几分清喜的热度，那画面就入了我的眼，暖了我的心。一只肤白细嫩的手上，捏着一块褐色糕饼，约是太过用力，一些碎屑忍不住掉下来，沾在小心翼翼捏着它们的手指和指甲上。那几块指甲与皮肤结合的部位，我看清楚了，有几道细细的裂痕。目光沿着手继续上移时，就有一张青春的脸映过来，肤白而瘦削，目澄如湖水。身着青色外套，蹲在一堆快递包裹中，如一只趴在地上觅食的羔羊，时而抬头，时而在地上搜寻，还不停地点一下头。前额的黑发有几分凌乱，有几根还直竖着，它们原本是服帖的，守着统一的契约，保护着那白皙的前额不受风雨侵犯。那几根直竖的黑发，经过暖阳过滤，竟闪着光泽。又如一小撮异类，宣判着青春的不羁和跃动。

他嘴里慢慢嚼着东西，面前一堆小山样的纸箱上躺着的袋子里，隐隐透出棕色糕饼的一角。看糕饼的纹理，是单位食堂自制的糕点，单位门口的小摊常有出售。他大约借饼思亲。我猜想是，更想当然地赋予这块糕饼一种要义。他蹲在地上，眼睛里含着笑意，这画面，总令我念起一词：拙朴。

继续淡淡地行走。面前，又有几缕疾驰的影子划过。他们身上统一的那抹黄在提醒路人，他们需要这份急迫的飞奔，他们家里的孩子需要，生病的老母需要。急迫飞奔的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渴望，在等待。

这缕黄色的影子，像一条线，牵起将数载光阴抛掷南方的小弟。那年，在尝试数种创业不成后，他辗转成了快递小哥。白日，阳光下于人群里奔波；夜晚，借一束微光眷顾，核对、整理。凌晨一点，他才拖着疲惫，伴着同样疲倦的星辰，回到出租屋歇息。阳光明媚时，我送出温馨的祝福；风荡雨摇时，我默默祈祷。那个夏天，一颗揪着的心，从未放下。一个狂风疾驰、大雨如注的下午，一位弓背蹬车的年轻小哥从眼前掠过，我心一紧，南边霓虹飞泻的某个街边，小弟是否也正挣扎在风雨里，讨要他梦想的生活？

此刻温热的阳光下，小弟在干嘛？在光线黯淡、装修简朴的餐厅吃一顿简餐；在鲜花簇拥、人潮涌动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抑或，懒懒地倚在窗前，品一杯热茶，看天边那朵微微发光的白云恣意地舒卷；或者在视频里看到孩子长长的头发溜到脑门，“又长长了？让你奶奶带去剪剪！”……这些适合这样散漫的冬日正午。

我不确定，小弟是否正在某个罗马风格的广场上，逢着一些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拦住他们：“先生，要不要看看这个？在这里贷款有优惠的……”小心翼翼的询问里，含着几分拘谨和羞涩；抑或自某个街角小店放下刚刚用过的纸杯、快餐盒，匆忙穿行于鲜花簇拥的街道。被高楼大厦切割成几何形状的廊道里，一阵微风漾起，吹散了他额前的那缕短发，和夹杂的几根刺眼的白发。他似乎没有工夫觉察阳光的抚摸，只目光笃定，步履清晰而有力地踩在异乡的大街上，但愿，正午的阳光没有灼热他惯常仰起的脸。

抬头，望天边云白影稀；低首，黄叶蝶翩，连带的风声簌簌自脚底漾起。几只宽大的脚掌漫过来，那些闪过的影子里，有一双特别清晰，五彩线编织的鞋面，钩针织出的纹理，透着质朴与醇厚。

被一团毛线包裹的那双脚，毛茸茸的，冬阳下散着温暖；细致的纹理里，藏着一个人的欢喜。无疑，享用这温暖的那双脚是幸福的，织鞋子的那个人，亦是幸福的。或许，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一栋农家小院里，一抹橘光在抛下无数条光线时，亦把无数个温暖的小星星给了它的主人——她，孤倚灯下，一针一针地编织着鞋子，随着钩针的来去，把思念也一点点融入。夜深了，一阵风拂起她的长发，她抬起放低太久的脖颈，用手轻轻揉着，一抹微笑自嘴角扬起……

我亦微笑着，似被明月下那双目点燃。再次回首时，那双浮着一层淡淡白灰的双脚在阳光下闪着眼……那白和他们衣服上的一样，散发着装修的刺鼻味儿。他们身后不远处那典雅的楼群——本市最昂贵的小区，新近交工，他们就从那里出来。我的居所与那楼群一路之隔，见过他们很多次。夏日，骄阳流淌的一把把大伞下，包容了他们汗湿的身影；一只只餐盒从一双皱纹密布的手掌里，被移送至另一双手里，那双手刚刚与粗硬的钢筋水泥较量过，也许还带着被尖硬的钢筋刺伤的疼痛，被粗粝的水泥摩擦的麻木……此刻，他们短暂的歇息之后，将继续与钢筋水泥较量。

都市里的挣扎，像极了金戈铁马的拼杀，只是，时间的迁移，使得意义各异，扬起的尘沙里，也似乎潜藏着百味千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