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德诚（河南洛阳）

我们那小村，背山面水。身后，沟壑纵横，满山青翠；前面一条河，浩荡东流，滩涂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河卵石，鹰在上空盘旋，空旷寂寥。高高的土崖下，绿树裹着一片土屋，矮矮的土围墙，如棋盘似的，分割着各家。房前屋后，到处是树，像约定好了似的，都是核桃树。一树的绿叶，缀着一树的绿疙瘩，傍着土屋，守着土崖，伴着单调的岁月。

靠山吃山。饭桌，核桃木的，案板，核桃木的，马扎，核桃木的，柜子，还是核桃木的。核桃木细，花纹也好，不油漆，岁月，就能裹上褐色的包浆。

核桃熟时，也少有人摘，任它噼噼啪啪掉在地上；有人嫌慢，就用脚踹树，或用竹竿乱打一番。收了核桃，堆在墙角，随它去沤。也有人，剥了青皮，熬些汤汁去染布。

我们小孩子，喜欢吃青皮核桃。吃这种核桃，有一种专用的核桃刀。大小像割脚刀，不同的是，刀头弯成90度，像个“7”字，刃口呈弧形朝外。刀尖扎入核桃缝中，左右一别，顿成两半。刀尖顺着硬壁扎下去，沿壁推一周，一剜，核桃仁就掉在手掌里了。这时，还能吃上“揭皮”饺子。揭皮，就是揭掉嫩核桃仁身上那层薄薄的外衣，再把它剁碎，加点青菜、干菜，包成饺子。虽不是肉，却挺香的。揭皮，都是馋嘴小孩子们干的，那个时节，我们的手指头都是黑的。

有个本家的爷爷，辈分很高，白眉白须，一脸的皱纹，人称核桃爷。他常坐在土崖上，背靠一棵核桃树晒太阳。他常叹道：娃子们啊，个个像核桃，实心蛋子，堆在墙角，沤足沤透，露出来，还是皱皱巴巴的。啥时候能像城里人，舒舒展展就好了。

那年我去省城上学，核桃爷颤颤巍巍送我到村口，说你沤出头了，好好读吧，从此，再不会皱皱巴巴的了。

那时候上学，叫飞出山沟。我飞出来后，也舒展了几年，原想，文凭会与核桃木的花纹一样，裹上岁月的包浆，越发锃亮。没承想，没保养好，成了陈年的老核桃，一股哈喇子味，自己还不觉得。直到资产重组、设备升级、技术突破、数字化……铺天盖地涌来，才发现自己已“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看到新进员工，拿起外文资料，朗朗上口，意气风发的样子，想起自己当年，如做梦一般。依稀看见，自己又蜕化成了墙角那皱皱巴巴的核桃。飞了一圈儿，又回到了原点。

又是核桃熟的季节，回了趟老家。路宽了，土屋也变成了小楼，满崖满树，到处还是绿疙瘩，核桃爷晒太阳的那个土崖还在，那棵树，越发的粗实了。核桃爷他老人家，已故去多年，可他当年的话，还句句在耳。如今的年轻人，早已像鸟儿一样，满天飞了，是不是都很舒展，我不知道。可飞出去的我，如今，却又倦鸟归林，这怕是核桃爷怎么也不会想到的，其实连我这个当事人，自己也没想到。

我站在空荡荡的土崖上，当年核桃爷晒太阳的地方。身后的核桃树，撒下斑斑驳驳的光影，秋风拂来，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举目远望，夕阳衔山，大地金黄，河水波光粼粼，几只鹰在高空盘旋。时而展翅滑翔，时而振翅高飞，如同当年。

夕阳下，鹰们盘旋了一会儿，忽然振翅向着太阳飞去，渐渐缩小，慢慢缩成几个黑点，融进了无际的长空。水天相接，茫茫苍苍，虽然“山形依旧枕寒流”，但毕竟是“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我在手机上写下四句：三十年前核桃娃，蹭蹬倦鸟又归林，登高又见鹰飞去，扶摇直上追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