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民（河南鲁山）

这个夏天，天热得早，五月初，竟有了四十度的高温。娘坐在门前榆树下的凉荫儿里，还是满头的汗。我就对娘说：“娘，给您洗洗澡吧？”

娘瞅了我好久，才说：“不洗。”娘得脑梗和脑萎缩的病，已经两年多了，说话迟钝，有时候意识都是模糊的，甚至连大小便也需要人照顾。

我笑着问娘：“娘，咋了？瞅瞅您热哩，该洗洗澡了。”娘还是瞅着我，突然低了头说：“等艳枝回来给我洗。”艳枝是我的小妹，娘的二闺女。大妹常年在外工作，娘洗澡的事，多是由小妹做的。

我偎着娘，笑着问她：“娘，您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大男人啊？”娘抿着嘴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我说：“娘，我猜到您的心思了吧？娘，听话，洗洗，就凉快了，就不热了。”

我把娘搀到淋浴下，轻轻去脱娘的衣服，娘一下子把双手护在了胸前。我小声哄着娘说：“娘，我是您生的孩子啊！又不是外人。怕啥？娘听话啊！”

娘瞅着我，瞅了好长的时间，慢慢把手挪开了，喃喃地说：“娘真是不中用了，洗个澡，也连累孩子。”

娘老了，身子不像年轻时那样了。我本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当娘半裸在我面前时，我还是一下子惊在那里了。娘原先丰腴的身体，满是褶皱了，如老树上一层层摞在一起的皮。我看见了娘的乳房，像倒空了的面袋子，垂在娘的胸前，怎么也起不来了。娘说：“娘可丑，不好看了。”“娘不丑，娘最好看。”我回着娘的话，泪水已流下。我把水淋在娘的身上，轻轻地给娘揉着，生怕娘看见。

娘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不仅因娘长得好，还因娘的善。娘长得高挑，长得白，圆润的脸，双眼皮儿大眼，咋看咋好看。娘见了谁，不笑不说话，不管是亲戚，还是左邻右居，谁家有了难事儿，娘总是场场到，给人家说说体己话，还要拿些钱物去。村里的五奶家，儿子娶了一个智障女人，五奶又岁数大了，十几年里，他们一家人的缝缝补补都是娘帮着做；二婶家出了变故，没有房子住，娘把我们的房腾了，让二婶一家搬进来。人们说，娘有菩萨的心肠。娘和爹的好，至今都让乡亲们称道，他们总是对我说：“您爹您娘好哩很，一辈子没有吵过嘴，红过脸。”

爹的胡子大，人就显得有点粗糙，而娘却细皮嫩肉的。俩人站在一起，看起来就不太般配。娘生病的时候，我逗她玩，“娘，您恁排场，咋就看上了俺胡子拉碴的爹？”娘说：“您爹，心好。”

爹当过生产队长，当过大队和砖厂的会计，出外为国家修过水库。爹一辈子就是不停地劳动，都是为公家为集体忙碌。在娘看来，这个常常不顾家的男人，心实在，靠得住。爹去世的那一年才49岁，42岁的娘为爹守了一辈子，为爹带大了他们的大大小小的6个娃。

我的手停在娘的胸前，不由得想起娘说我是“妈儿提溜”的事。小时候身体弱，到了四岁，我还要拱进娘的怀里吃奶。虽然娘的乳房里已没有多少奶水，我也时常吃得娘的奶疼，但娘还是掀了怀让我去吃。娘这时就会边抚摸着我的头边说：“娃，你啥时候才能长壮哩？娘的奶水不中了，你还是吃不够，真是‘妈儿提溜’。”那时候，我是不知道娘的心疼的，就知道拱在那里吃，哪怕吃不到一口奶水，也要噙着吮。只有在娘的怀里，我才是最安静的，最安心的。娘的怀，就是我幸福的源泉。

娘奶大了我们兄妹六个，爹去世的那年，最小的小妹才两岁。送走爹爹，小妹一时找不到娘，就哇哇地哭。娘听见了，擦干了泪，从劝她的人群中奔过来，就把小妹抱进了怀。小妹一嘴咬住娘的奶就不哭了，亲友们却都哭了。娘没有在小妹面前再掉一滴泪，她揽着小妹，喃喃地说：“怕啥？还有娘哩！”

我们没有了爹，可还有娘，怕啥哩？我们把娘吃瘦了，吃老了，我们吃着娘长大成了人。我轻轻地给娘擦拭着，不由得伏在娘的胸前，有泪流在了上面。娘似是感觉到了，轻轻摸着我的头，一遍，两遍，三遍。

娘又说：“娘真是老了，真不中用了。”“娘，您最中用，最中用。” 我说着，却不敢抬头看娘。那样，我就会忍不住大哭起来。娘没有再说话，娘的手，从我的头上移到我的背上，轻轻地拍着、拍着、拍着……

我多想给娘说说感恩的话，终究没有说。对于娘来说，那些话，她是从来没有想过听的，即使听见了，也会觉得那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