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巧霞

那天，表哥来，我们闲聊，说起旧人旧事，提及他。他是表哥的邻居，也是我从前在乡村小学教书时候的同事。表哥说，恒老师退休后去了上海与女儿生活在一起，过得很好。

表哥说他名字的时候，我脑海里便蹦出一个大大的清晰的“恒”字来。那么立体的字像3D电影似的，也许他的一生太契合这个字了吧。“恒”若从篆字的构造看，“二”应当指的是河的两岸，以舟摆渡两岸之人，心是指有渡人之心，他真的这样渡过一个人。

三十年前一个隆冬的夜晚，院墙外的西北风野兽般呼呼作吼，他和妻从酣眠的梦中被惊醒，那尖锐狂乱的风吼声中竟然夹杂了一声声的婴啼。起初，他们俩以为是做梦而生出的幻听，再侧耳细听，婴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呜咽声那么分明。他披起棉袄，推开院门，门槛上真的被担来一襁褓婴儿，他连忙唤来了妻。两人打着手电筒家前屋后，远远近近都逡巡了一遍，没有发现一个人。他们俩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里明了是有人故意把孩子丢在门口，指望他们夫妻俩收养孩子。

他们哆哆嗦嗦地把孩子抱回还留有温热的被窝里，细细一瞧，是个女娃。他和妻心里跟晃荡着一个拨浪鼓似的，左右摇摆又愁又喜。喜的是，他们一直希望有个女儿，但计划生育政策紧，他的妻在生下儿子后就被镇上的计生办给拖过去做了结扎手术。他有时跟妻开玩笑说，想要个女儿。妻子就自嘲已经是不下蛋的母鸡了，她半嗔半怒地说：“连个蛋都生不出来，还生女儿？”这下有人送来个女儿，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喜事！

他笑容未及撑满脸，一对浓眉又锁笑变愁，慢着高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要是他收养了这女娃，搞不好会被开除教师公职。计划生育的法规里可明文规定一对夫妇只准生一个孩。丢了饭碗，一家人的日子怎么过？虽然教师的工资也不多，但他一介文弱书生除了干教师又能干什么呢？妻的身体也不好，平日干个农活就咳嗽不停，药当饭来吃。拨浪鼓在他心里晃得震天响，一面说留，另一面说，不能留。

到底，这女婴是留下了。教师的公职也在惊涛骇浪中，有险无碍地干了下来。贫困艰辛的过往中他们为女儿付出过无数心酸甜蜜的细节，比如，全家人都吃青菜豆腐，弄一个鸡蛋做成蛋羹来喂他们的宝贝女儿。一个月买一次肉，他们只喝几口肉汤，肉块都塞进了女儿的肚……如此善待一个抱养的女孩儿，他们赢得十里八乡亲邻们的交口称赞。他们家又是无数乡邻羡慕的对象，他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妻子贤惠，儿子聪明，女儿漂亮乖巧。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一双儿女都长大成人。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真的不是凭空的。那会儿，他的儿子大学已经毕业，被分配在一家丝绸厂做会计，丝绸厂的厂长极有物欲，嘱咐那青年做假账好让他中饱私囊，厂长没能逃出恢恢法网，青年也被牵涉在案。

刚出学校门，刚刚涉世的青年哪里见过这人生风雨，没能抵挡住，他患病了，严重的精神疾病。青年的病情时好时坏，像风刮得全无理由。恒老师便像风中的布条，被患病的儿子东扯西拉，再也没有安稳的日子。他满头的白发便是那时白的。

幸好有一个女儿，懂事乖巧，在一旁抚慰他们老两口冰冷的心。如果不是女儿，恒老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度过那段艰难的日子。

挣扎着总有个后来。后来，儿子的病情得到较好的控制，竟然有个鞋厂的女工愿意照顾他，结了婚的儿子病情越发轻了，也过起了正常人的三口之家的小日子。女儿言辞凿凿地给恒老师交代，哥哥只要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他们老了有她，后来，果然。

曾经渡人，后来又被人渡。济过的人，吃过的苦，忧愁过的日子都会还你另一种你想象不到的结局。恒老师的一生，不由自主会让人想到，人世有恒，天地有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