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苗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大概只有秦少游的这一句诗,能形容晚雨初歇遇见合欢花时的心情。
园林路,合欢三俩,亭亭如盖。
花形细软如羽扇,毛茸茸的蕊丝脉脉抽丹,粉红镶嵌白浅,红而不艳,粉而不妖。香气极淡,清甜,婉媚。微风袭来,花影参差,一树雅洁素净,一串串,一团团,一簇簇,飘蕊如雪,动如流苏。
叶子的造型让我想起了裴波那契数列,沿着茎均匀对称排列,豌豆荚般扁长状,层次感分明,高饱和度的那种绿,翠碧摇曳,明媚得惹人眼,温润得沁人心。
最让人唏嘘的是主干。中间的那棵,虬劲颀长,凌空而立,灰褐色树皮苍老而粗粝,在岁月的侵蚀下,黯淡、皲裂,几乎要剥落掉。错综斑驳的枝条如同蓬头垢发,风吹加雨打,更显得干枯凌乱,唯有满树幂幂朵朵的芳菲掩盖着沧桑。
童年时,老宅旁边有半亩方塘,应该说是孙氏家族的鱼塘,水边站着那么一株合欢。每到夏季,合欢树冠遮天蔽日,蓊蓊郁郁,洒下一片清凉。花蕊簇结成球,远望如群蝶绕指,近观像一团团粉红的棉花糖,小孩子总喜欢拿它当小扇子,在脸上蹭蹭,痒痒的,细腻又温柔,朦胧又美好。夕阳西下,堂兄弟妹三五成群,在水边抓小龙虾、摸田螺,也采莲子、翻菱角,年逾古稀的八奶奶在青石板上浣衣,掉落的合欢花绵绵地铺在水面,灿若云霞,壮如锦缎,间或有鲤鱼跃出,美不胜收。所谓,“家住苍烟落照间”,大概就是这个情景吧。
合欢象征吉祥,古人有在宅第园池旁栽种合欢树的习俗,寓意百年好合,家庭美满。嵇康《养生论》云:“合欢蠲忿,萱草忘忧。”古时,朋友之间如发生误会,互赠合欢,意味着消怨和好。
小学时偶然读到史铁生先生的《我与地坛》,大约是自己太小,没有读懂,但有一种雾气蒙在心头,说不清。后来看到《合欢树》,才稍微好一点儿。平淡的语调,白描的手法,叙述了先生对母亲压抑、悲痛、愧疚的思念。母亲生前种了一株误以为是“含羞草”的小树苗,而后却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第三年,合欢树却又长出叶子,而且茂盛了。母亲高兴了很多天,以为那是个好兆头,常去侍弄它,不敢再大意”。可能,文化不高、走投无路的母亲以为那是上苍的一个暗示,孱弱的合欢显现茂盛的长势,也许意味着儿子终将事业有成,意味着家族命运也将触底反弹。合欢的身上烙印着母亲对生活的向往,对生命的期许,对未来的憧憬。可是,“三十岁时,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了。母亲却已不在人世”。
后来,养育我的小镇迎来了它的新发展。鱼塘填平,建了一所私立学校,名字还很响,黄冈学校(分校);老宅拆迁,建了工业园区。初三那年,奶奶不声不响地走了,没有留下一句遗言;高考那年的正月初一,八奶奶走了,再也没有人给我讲大别山抗日的故事了;母亲出了车祸,那棵合欢彻底从小镇消失了。
那些关于合欢的记忆,隔着灰尘斑驳的岁月,似乎触手可及。合欢哗然盛开的美好景象镌刻心底,我甚至仿佛能嗅到恍若隔世的气息。人生真的太短太短了,而时间又太快太快。不过,人生却浸润着很多惊奇,有的让人猝不及防,有的让人意乱神迷。过去与现在,记忆与现实,总有某一处,不经意间交会相融,严丝合缝。
就如今晚,我突然想知道:合欢,究竟承载着多少憧憬与梦想,裹挟着多少磨难与艰辛,才会把夏日骄阳似火的炙烤当养料,在一片狼藉中开出静默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