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永刚
鹰城民间,冬至饺子夏至面的食俗世代相传,是温暖人心的舌尖记忆,也是饮食文化的千年传承。
吾乡农人喜食面条,夏天尤爱吃捞面条,就连娃娃妞妞传唱的儿歌里都这样说:“夏至节,踅圈转。问小孩,吃啥饭。捞面条,搉点蒜,呼噜呼噜吃三碗。”
小麦是平顶山地区的主粮,面食是一日三餐的主角。夏至时节,新麦登场,各家各户粮缸面瓮里,都有新磨的白面。吾乡讲究“宁穷一年,不穷一节”,夏至中午,都要用新面和面、手工擀面,吃顿捞面条,这是喜庆五谷丰登的最好方式,也是祈求幸福祥和的美好愿景。
夏至之前,吃捞面条,通常不过水。夏至这一天,是条分界线,下锅煮熟的面条和配菜,为了去除黏性,降暑纳凉,要用笊篱或筷子,捞到凉水盆里拔一下。如果拔一遍,还冒热气,则要重新捞到另一盆凉水里,再拔一遍,直到面变凉,方才捞到碗里。“拔”是平顶山方言,即放入凉水里冷却。一大锅面条和配菜,捞过来,再捞过去,辗转迁徙于锅、盆、碗之间,从滚烫到沁凉,经历了冰火两重天,故而乡人称其为捞面条。天热胃口差,捞面条过水吃,能增加面条的劲道,还能降温消暑除心头燥热,且这种传统吃法也完全符合“忌食过烫食物”的现代饮食观点。
夏至中午,吃碗捞面条,就算没有肉臊子,只浇些十香蒜汁儿,吃起来也是醇香味美。老辈人也把夏至面叫作入伏面,已经超越了食物的本身意义,满满都是仪式感,吃上一碗降温解暑的捞面条,既满足了一家老少的饮食需求,也向大人小孩发出温馨提示:从这一天开始,一年当中最热的三伏天就到了。从此往后,过水捞面条正式成为晌午饭首选。
老辈人常说,小麦籽,两头尖,人来客到你当先。早些年,小麦产量低,麦子面自然金贵,乡人谓之白面、好面,其他杂粮磨成的面,统称黑面或杂面。物质匮乏年代,农家招待客人,吃顿捞面条,往往要准备两种不同颜色的面条:一种是纯小麦面条,白生生;一种是麦面里掺了红薯面的杂面条,黑黢黢。两碗面条端上桌,上面都浇有蒜汁和臊子,只不过主人那一碗,臊子下面是黑面条,而客人碗里是清一色的白面条。
主人心知肚明,却不说透,陪客人坐桌吃饭,要受些委屈,不能像客人那样,用筷子把面和菜搅拌均匀后再吃,只能把筷子扎到碗底,从下面一点点掏着吃,至于用来遮羞挡丑的臊子,要留到最后吃,才不会让客人看出破绽。
老日子里的村庄,没有轧面条机,想吃面条,只有一个法儿,即用擀面杖手工擀,俗称手擀面。夏至吃碗捞面条,不是件容易事,一家七八口子人,光擀面条这一项,就让人累得够呛。旧时乡间,普遍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厨艺高低是衡量巧妇和拙妇的重要标准,大姑娘小媳妇,整天围着锅台转,好赖能做几样饭,擀面条更是人人皆会的基本功和必修课。
用纯麦面擀出来的面条,劲道柔韧,下锅不烂。在麦面里掺些绿豆面、黄豆面,这叫杂面条,优点是吃着筋丝,还有豆香味,缺点是和出来的面太硬,不好擀,乡间有“杂面条,硬撅撅,累倒媳妇使死婆”的戏谑说法。
想要擀好面,家什儿须趁手,除了四条腿的案板宽大牢稳、二尺长的擀杖硬实光滑、沉腾腾的菜刀刃薄锋利,还要有一个大号和面盆。旧时吾乡,和面都用梁洼窑上烧制的粗瓷盆,瓷质较粗,釉透明度低,素面朝天,没啥装饰,口大壁光,结实耐用。
民间有句饮食谚语,叫软面饺子硬面汤。这里的汤是汤饼的简称,即煮熟的面食。早期的汤饼是片状,后来成为条状,也就是今天的面条。吃捞面条,面要和硬。盐为面之骨,和面时少加些盐,面团才有筋骨。和面的水也有说辞,冬天用温水,夏季用凉水。和面讲究“三光”,即盆光、手光、面光,手和盆不粘面,面团表面净光,才算和成。面和好后,找来平日蒸馍用的笼布,浸湿拧干,盖在面上,谓之饧面。
面饧好后,开始擀面条,拽下一块面团,拍扁,卷在擀面杖上,用力推擀。面饼由小变大,由厚变薄,擀得又大又圆、又薄又透,几乎铺满案板,薄如一张纸,圆似一轮月。
厚薄均匀的面饼擀成后,撒上一层面醭,从两边往中间对折,折成多层长条,右手握着菜刀,左手微微弯曲,食指压在面饼上,刀口抵在指甲前,手指往后一点一点退,菜刀往前快速切着走,想吃捞面条切宽,想吃汤面条切窄,想吃蒸面条切细,无论长短粗细,全凭自己心意。
巧妇切面,利索标准。利索就是一刀到底,一气切完,面条不粘不连,粗细均匀;标准就是进刀距离掌控得好,切出来的面条,宽窄一致,长短整齐。
面条切好,抓在手中,抖擞一下,摊晾在秫秫莛儿扎的锅簰上,撒上面醭,防止粘连。
水滚下面条,将熟未熟时,放入玉米菜。滚几滚,捞出来,过凉水。
捞到碗里,没浇蒜汁儿,也没有搅拌的面条,叫白面条,放久了,会黏成一团,俗称“坨住了”。浇面条的料汁,吾乡叫调和儿,掐点十香叶,剥些蒜瓣,抓把细盐,放入蒜臼,搉成糊糊,掺些水醋,淋上香油,搅拌调和而成。
调和儿中,有诸多调味品,大蒜是老大,也是灵魂,故而吾乡又把捞面条叫蒜面条,把调和儿也叫蒜汁。搉蒜汁这个活儿,多由娃娃妞妞干,乐滋滋抱个蒜臼,随便找个凉荫一坐,手里握着蒜锤儿,越搉越起劲。有些孩子细心,一只手搉着,另一只手还护着蒜臼口,不让蒜瓣飞溅出来。
吾乡日常饮食,偏重于咸香口味,吃捞面条,不能少了芝麻盐这个标配。芝麻盐不是芝麻和盐的简单组合,而是把生芝麻放到铁锅里,用小火慢慢焙熟,再用小擀杖用力擀碎,加入细盐,才成就了芝麻盐这个老少皆宜的调味小吃。
吃捞面条,除了蒜汁、芝麻盐,往往还有配菜。配菜可以是时令调味菜蔬,也可以只是单纯增加口感,譬如黄瓜丝、芫荽段、荆芥叶、绿豆芽。门前屋后,开辟有小菜园的人家,摘几根脆生生的黄瓜,切成细溜溜的丝,再掐上一把鲜嫩嫩的荆芥叶,放到面条上,当配菜佐餐,开胃口,增滋味。
早年间,家境殷实的人家吃捞面,还配有荤素两种臊子,素臊子浇出来的称“素捞面”,夏日最爽口的是番茄炒鸡蛋、番茄炒豆角,色彩搭配好看,酸酸香香好吃。荤臊子也叫肉臊子,浇出来的面条叫“肉捞面”,以三丁捞面最为有名,即红萝卜丁、白萝卜丁、猪肉丁做成的肉臊子,色香味俱全,自然更好吃。用作臊子的菜,无论有肉没肉,都要切小些,炒熟之后,汤汁要充盈,这样浇到面条里,汁水才会渗进去,吃着更出味。
吾乡吃完捞面条,习惯喝碗面条汤,这叫原汤化原食,是老一辈传下来的食疗养生秘诀。吃饺子亦是如此,最后喝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的化,即消化、运化。捞面条没有汤水,比较干,吃到肚里,不易消化,喝碗面汤,有利于肠胃蠕动,帮助食物消化,这些事关日常饮食的养生道理,都是庄稼人摸索出来的有用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