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占才

花瓷流韵，其韵首在羯鼓。这枚音乐奇葩激震人心，自盛唐丰润，千年摇曳，至今，在瓷界，一谈花瓷，开口必说羯鼓。

鲁山的几位贤达，倾心复原花瓷古艺，任凭把黑釉烧得再亮，若是烧不出几件像样的羯鼓，瓷行里就矮了三分。我到几个民间展馆探看，每见玻璃柜紧锁，柜中的古瓷片，含有瓷鼓片；满架新瓷比比，更有羯鼓琳琅，一例的黑釉底色，缀之以白斑蓝斑，或大或小，腰粗腰细，看得我眼花缭乱。花瓷收藏者，若能藏上几块唐宋的残次鼓片，便有了吹谈的资本。

鲁人选礼馈友，上选花瓷，优选瓷鼓，饰以精致木架，标之“一鼓作气”，寓意鹏程万里，谁得了谁喜。时逢立春，我到尧神公司，站到三米长的瓷鼓旁，手掂粗大的鼓槌，擂之轰响，一种磅礴，几丝豪情，从心底陡然而升。问这巨型瓷鼓，窑里装不下，怎么烧出来的？曰：打作了三截，烧后无缝衔合，费了老鼻子劲儿了。

瓷的功用，原在餐饮礼器，时至今日，收藏雅赏倒成了首位。家居处，摆上一件，满室生辉。摆什么好呢？制瓷大师、我的本家袁留福说：“摆瓷鼓为宜。”他的理由，花瓷羯鼓可催花开、可增春意、可鼓士气、可提人心，再好不过。我不明底里，留福说：“玄宗赞过啊！”

岂止是赞过！翻开史书，我禁不住击节而叹：花瓷羯鼓，这唐代的乐器之王，原是玄宗之最爱啊！玄宗洞晓音律，是丝是管，随手弹拨，清浊变转，应指散声，自合节拍，连更古的乐官乐师夔旷也难超过。玄宗尤爱羯鼓，常云其为八音之领袖，诸乐不可为比。在华清宫，他专一盖了座楼台，临朝之余，每每登楼击鼓，谱写新曲。乾隆《临潼县志》曰：“羯鼓楼在第一峰西。”唐崔道融《羯鼓》诗：“华清宫里打撩声，供奉丝簧束手听。寂寞銮舆斜谷里，是谁翻得雨淋铃。”该诗描述华清宫里，玄宗敲打羯鼓时，梨园弟子在旁垂手静听；安史之乱，玄宗奔蜀，于斜谷道中写了首羯鼓曲子，名曰《雨淋铃》。一代帝王，仓皇之中，竟还不忘创作鼓曲，他对羯鼓何等用情，可见一斑。

羯鼓，源自西域羯族，诸如龟兹、高昌、疏勒、天竺等地常用，盛唐时传入中原。这种打击乐器，原为木腔，腰部稍细，两面蒙皮，皮乃公羊（羯羊）皮为上。《通典》云：“羯鼓正如漆桶，两头俱击，以出羯中，故号羯鼓，亦谓之两杖鼓。”其声噍杀鸣烈，尤宜促曲、破战、催花，又宜高楼晚景，月白风清，破空透远。它的槌杖，取自黄檀、狗骨、花楸等木，唯干燥滑腻，击打之声方清脆响亮，如战马嘚嘚，这才够味儿。

原本木制的羯鼓，怎会移花接木、用花瓷制成鼓腔呢？想是受了远古陶埙陶铃、骨笛骨哨的启发，已无法考证。总之，花瓷羯鼓一经问世，玄宗便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它。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述，玄宗询问教坊乐工李龟年：“你练习打羯鼓下了多少功夫？”李龟年说：“我打坏的鼓槌，有五十多根，不足一个竖柜。”他这话，明为谦虚，实是自豪。玄宗一听，毫不客气地回道：“比朕差远了，朕打坏的鼓槌，有四柜子之多啊！”李龟年一听，脸儿红到了脖根儿。难怪，这位皇家的最高首长兼皇家乐团中的羯鼓首席演奏家，在演奏时被人赞颂为“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那是下了功夫的啊！

作为音乐论著，唐人南卓的《羯鼓录》，较为详细地记下了玄宗酷爱花瓷羯鼓之事。南卓任洛阳令时，曾和白居易、刘禹锡饮酒谈乐，两位诗人数度劝告南卓，这才促使其下了十年之功，写出了《羯鼓录》。

《羯鼓录》记了这么一件奇事：有年初春，宿雨始晴，景色明丽，柳杏鼓苞。玄宗感慨：“对此景物，怎能不断一断物候，应一应节气？”左右侍奉的嫔妃听了，以为他要设宴，赶忙备酒，独高力士明白玄宗之意，遣人速速取来了羯鼓。临着殿廊，玄宗神情洋溢，双手轮飞，势如急雨，纵击一曲自创之乐《春光好》。这一击不打紧，放眼再观柳杏，竟然发现，苞蕾已然绽放。玄宗大喜，笑谓嫔妃曰：“此一事，不呼我作天公，可乎？”嫔御侍官，皆呼万岁。

玄宗敲击羯鼓，推柳吐芽，催花速绽，比其祖母武则天违背节时喝令牡丹一夜花开，少了几分狂傲，多了几许风雅。由之，这一至美场景，诞出了一个成语：“羯鼓催花”和“击鼓催花”，延伸而出，又有“击鼓传花”和“响鼓传花”之词并酒令。我国南方，有腊月里击鼓催春之习俗，亦源于玄宗的羯鼓催花。

《羯鼓录》还记了两件事。玄宗的侄子、汝南王李琎，姿容妍美，玄宗甚爱之，尽力传授他鼓技。李琎聪悟敏慧，很快就学会了。玄宗每每出游，都舍不得丢下他。李琎常戴着砑绢帽打曲，一次，玄宗特意摘了朵红槿花，置于李琎帽上笪处。笪为竹篾编的帽檐，三物皆极滑。李琎不动声色，奏了一曲《舞山香》。曲罢，玄宗定睛再看，那花儿插在笪处安然无恙，不禁脱口赞之：“真神仙也。”回头，赏给李琎满满一橱金器。玄宗虽然爱乐，但不喜听琴，一次宴会，琴曲还未弹完，玄宗不顾人众，叱琴师离开，吩咐太监：“速召花奴（李琎乳名），取来羯鼓，为我解秽。”由是，“羯鼓解秽”一词，就有了用自己喜欢之物替代脏物，涤荡烦腻、解除不快的含义。

李商隐的《龙池》，用白描之笔，勾勒出了一幅玄宗击鼓的狂欢图：“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夜半归来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宴饮高潮，玄宗亲自下场，击打羯鼓，以助酒兴。

南宋范成大有诗《题开元天宝遗事》曰：“御前羯鼓透春空，笑觉花奴手未工。一曲打开红杏蕊，须知天子是天公。”用凝练的语言，高度概括了“羯鼓催花”典出的渊源。

再回到鲁山花瓷。作为盛唐时期最早的高温窑变之瓷，其名先由民间风靡，后由玄宗钦定。钦定之因，亦缘花瓷羯鼓而起。

《羯鼓录》又记：宋开府（宋璟），虽耿介不群，亦深好声乐，尤善羯鼓……始承恩顾，与上论鼓事，曰：“不是青州石末，即是鲁山花瓷。”捻小碧上，掌下须有朋肯之声，据此乃是汉震第二鼓也。且用石末花瓷，固是腰鼓，掌下朋肯声，是以手拍，非羯鼓明矣。第二鼓者，左以杖、右以手指……上与开府兼擅两鼓。

这段话，给了今人以充分的探讨空间。它先明证，鲁山花瓷可做腰鼓，且玄宗熟稔。玄宗打眼一看，便能立即说出产自鲁山。掌下发出朋肯声者，谓汉震第二鼓，非谓羯鼓。汉震第二鼓的击打方式，左用鼓槌击，右以手指拍。而这两种鼓，玄宗与宰相宋璟都很擅长。

鲁山民间对地产之瓷鼓多谓花瓷羯鼓，亦有称花瓷腰鼓、花瓷拍鼓的。称之腰鼓，我觉得并不确切，这么沉重的东西，很难悬于腰间击打表演。称之拍鼓，似亦不准，手拍与鼓槌击打，所发之音大异。今之瓷鼓，人们不击便罢，击则用槌。

基于权威认定的，当属故宫博物院。从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北京故宫博物院与河南博物院的专家，对鲁山段店窑反复调查发掘，采到无数羯鼓残片，经比对，其质地、釉色，与故宫所藏花瓷羯鼓完全一致，遂认定传世花瓷羯鼓出自鲁山段店。2017年，中国古陶瓷学会召开鲁山窑学术研讨会，认定段店窑乃宫廷贡窑。

故宫的鲁山花瓷羯鼓为国家一级文物，广口细腰，长58.9厘米，鼓面直径22.2厘米，身上凸起7道弦纹，漆黑的釉面上，蓝白斑块点缀，古朴典雅。

华夏鼓之型制，不可胜数，唯鲁山花瓷羯鼓特立独行。诚如马未都先生所说：“唐代的另一种装饰非常强烈的瓷器，叫鲁山花瓷。鲁山花瓷在中国陶瓷史上的意义非常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