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雪
昨晚正准备入睡时,接到了学生家长的电话,她问:能不能让孩子换回原来的位置?她的语气透着压抑不住的卑微和讨好,她肯定觉得为这点小事打扰我很不好意思。
我先安慰她几句,然后请她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她儿子小飞同学回家后情绪崩溃了,起因是他被老师调了位置。他以前坐在好朋友旁边,课间俩人有说有笑,但是他们控制不住嘴巴,在课堂上也会说话,不仅影响周边同学,还影响自己的听课效率。
“陈老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孩子跟疯了一样,整个人失控了,要死要活的。”她在电话那头哽咽,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挣扎在崩溃边缘的母亲,把自己埋在绝望里。
我静静地等她哭完,然后道:其实,你应该开心啊。一声细弱的惊疑沿着看不见的网线传过来。“第一,从成人的角度看,这件事很小,微不足道。但是他的痛苦是真实的,压垮人的从来不是事情而是情绪。”我顿了顿,继而试探道:“你之所以哭,是因为你觉得他太脆弱,不像个男孩子,是吗?”她刚平复的情绪又一次软化了,她一股脑儿地倒着她的焦虑,我尽力做一个忠实的听众。末了,我说:与其责备他脆弱,我更关心是什么让他那么脆弱?我从和她的沟通中知道,这个孩子每天六点起床,晚上十二点多睡觉。周末排了满满当当的补课,节假日几乎也没有休息过。他没有交心的朋友,也没有真正的兴趣爱好,他的世界里只有学习一件事。他的生活狭窄到逼仄,家、学校、补习班,三点一线,他的空间是如此狭窄,狭窄到他年轻的身体一直被限制在几十平方米的格子里。他的时间也是如此狭窄,狭窄到他几乎没有独处的机会来听听自己的心声,心疼自己一下。也没有时间看看身边的世界,好好地亲吻下阳光与清风,好好地爱一眼这个美好的世界。他更没有时间交一两个真正的朋友,因为经营感情太需要时间和精力,他耗不起,于是他的世界里只有不懂自己的长辈,他像一片孤舟找不到可以停靠的码头,浑身充斥着疏离和孤独。他的思维更是狭窄到极点,在他的认知里,一件事要么对、要么错,不可能存在混沌的状态。他经历过学习以外的什么挑战?瞻仰过几个历史人物?看过几处曾经兵戈铁马的历史古迹?他的世界因为狭窄所以脆弱,脆弱到只装得下一种评价标准。
他没有任何支撑,坐在尚可聊得来的朋友旁边是他初三生活里唯一的光、唯一的依凭,如今这点光、这个依凭被拿掉了,他当然痛苦不堪。因为换了位置不是简单地挪开位置而已,是他内心充满的部分被突然掏空了,压垮他的是那份叫失去的情绪。
前几天,失联多年的初中好友加了我微信,第一句话就向我道歉,这让我很莫名。我知道她这些年很不容易,大学毕业后她一直赋闲在家,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狭窄的世界里,与世隔绝。我以为是多么重大的事情,以至于让她那么郑重其事,原来不过是一件细碎至极的小事,甚至都算不上一件事情。她一再跟我解释当时她的真实想法,我耐心地听她说完,然后轻慰道:当时我没有生气,很抱歉,这件事让你记了十几年。
其实我想告诉她:你的世界太狭窄了,以至于那么不值一提的一件事竟搅扰你那么多年。你应该拥抱广阔——空间的广阔、时间的广阔、人事的广阔,进而拥抱广阔的自己,这样才不会被小事打败,才不会脆弱。
我把这件事告诉这位家长,想点醒她:你儿子需要的并不是换回位置。
这几年我越来越关注学生个体心理,一直反思一个问题:我们成人把孩子的生活逼迫得狭窄不堪,让他们变得脆弱至极,可我们竟然再去责备他们不够坚强!我们是不是太高高在上了?
那些越来越不愿意和成人沟通的孩子,那些我想称之为“消失的孩子”的孩子,是谁导致了他们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