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平

那天，我执意走到李二坎，一遍又一遍，用目光深情打捞那条遗失的小路。

那是个群莺乱飞的季节。金色的油菜花疯长成一片大海，起伏的花浪中荡漾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溪水一边赶路，一边唱起欢快的歌谣，我甚至听见蜜蜂与蝴蝶甜蜜地问候。可是，美丽的田园风光医治不了我的忧伤，因为，在这里，我遗失了一条小路。

那条小路，就藏在这片花海中央，像一条洁白的玉带，连接着乡村与城市，偏僻与繁华，理想与出发。我把我清脆的笑声，存在这里；我把我幼嫩的脚印，刻在这里；我把我稚嫩的理想，种在这里；我把三十年来积攒的乡愁，封印在这里。

那是一条长约五里的乡村土路，十五岁之前，我只知道它起于家门口，终于小镇。让我们重新走过这条小路吧。哥哥拖着一板车粮食，我跟在后面推，你呢，就做一个旁观者，或是一阵风，或是一片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最初的感觉是很惬意的，小路的左边有一口池塘，右边的菜园里开满了喇叭一样的丝瓜花，挂满了风铃一样的芝麻花。但几分钟后，令我心惊胆战的李二坎就赫然出现了。长长的李二坎仿佛一只高昂着头颅的怪兽，现在，我们要从它的头顶下到它的脖颈上去。哥哥将两个车把翘起，双手稳稳托住车把，双脚紧蹬地面，尽力阻止板车急速下降，我跟在板车后面，将全身趴在小山一样的粮食袋上，让自己也变成板车疾滑的阻力，终于平安降至坡底，我们高悬的心才重回胸腔，相视一笑。陡峭的小路是我们的老师，教我们认识的第一个词组是战胜困难。

下了李二坎就一马平川了，我们又穿行在旷野之中。道路右边有一个小山坡，那里是祖坟山，从山脚到山顶，密密麻麻地排满了祖先的坟墓。现在，奶奶来了，大黄狗跟在她的身边，风把她的白发掀起又放下。她提着祭品，颠着小脚，从山脚走到山腰，停在祖父的坟前。奶奶摆上祭品，焚烧纸钱，领我们磕头，然后蹲在坟前，跟祖父对话。起先只是絮絮叨叨，后来就眼含泪水，又哭又骂，哭完后再平静地带我们离开。这样的事情一年一次，我们每年都在这条小路上丈量生与死的距离，咀嚼活在当下的味道。

好了，我们继续前行。再走两里，道路转弯，左手边出现一条清澈的小河，这就快到镇上了。不过我们不急，我们先顺势拐进右边的村子，到小姑家串个门。小姑家也不富裕，但侄子侄女到了，她总会想尽办法变出好吃的东西，夏天是刚摘的香瓜，冬天有刚挖的茡荠。运气好的话，还能吃到姑父从榨油厂带回的香喷喷的炒花生。那个香味呀，到如今，我耸耸鼻子还能闻到。小路像一位热情的邻居，引导我们咂摸亲情的温暖。

吃饱喝足，离开小姑家，沿着小河向前走，田野逐渐消失，又穿过一座桥，就走到了镇上。这是我的目的地，也是我十五岁之前到的最远的地方。我在这里买油条，喝豆浆，逛新华书店，又从镇上穿过小路，唱着跑调的歌回家。

收回记忆的网，那些往事鱼儿一样在我眼前蹦蹦跳跳，但最终还是化作云烟，随风轻扬。那条小路终究是遗失了，它在我远离故乡的这几十年里，悄然离去，不留一丝痕迹。

失望、遗憾浮上心头，我将不再拥有这条小路，后辈们也不会知道它的故事。但短暂的怅惘后，又释怀。后辈们将会走高速、坐高铁，到更辽阔的土地上谱写更美的人生乐章。

不过他们无论飞到多高多远，一定也会像我一样，将根深埋在这里，将乡愁留存在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