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素钦
母亲是坚强的,我很少看到她流泪,除了几个姐姐出嫁时她泪眼婆娑,其他时间母亲总是面带微笑。今天,我再次看到母亲的眼泪,虽然她低着头掩饰,可接连不断的泪珠砸在水泥地上,依然砸痛了我的心。
外婆生了九个孩子,可母亲只有姊妹二人。母亲的七个姐姐都不幸夭折。母亲是被外婆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母亲十指不沾阳春水,一直到出嫁。出嫁后的母亲,一下子变得心灵手巧,做饭、织衣、采桑、种田无所不能。能干的母亲曾是村里的妇女主任。
母亲很贤惠,她亲手为父亲的堂妹做嫁衣;她抚养我们八个健康长大;她侍奉爷爷奶奶以及爷爷同父异母的两个弟弟,直到他们寿终正寝。
父亲告诉我,他和母亲第一次见面时,站在雨中撑着一把黄油伞的母亲圆圆的脸颊带着婴儿肥,肤色红润细腻。
母亲今年八十一岁,我不记得她貌美如花的样子,记忆中的母亲就骨瘦如柴、满头华发。近几年,受风湿病的影响,她双手四指向大拇指相反的方向怪异地弯曲;眼睛视力以药物无法控制的速度急剧下降,如今,她宠溺的孩子站在她面前,若不出声,她也认不出来。
去年冬天,母亲不慎摔倒,造成右胯股骨头粉碎性骨折,在医生的建议下换了人工股骨头,手术伤口缝了三十九针。手术后第一晚,麻醉药效过后,汗流不止的母亲不曾发出一声呻吟。我和弟弟寸步不离地守在母亲病床前,帮她翻身,为她擦汗。后半夜她一直催我和弟弟睡觉,最后近乎哀求。手术后第二天,母亲便靠着助行器自己去厕所,她不肯在床上大小便,她说那是对孩子的“糟闹”。
父母怕给我们添麻烦,一直不愿跟我们一起生活,更不允许为他们请保姆,二人固执地守着老房子,敞开大门等待空闲的孩子归来。出院后的母亲生活不能自理,可她仍不愿去任何一个孩子家。还好弟弟、哥哥、四姐春节放假在家,住得离母亲也近,一日三餐不用母亲动手。
正月二十六,我回娘家,走进敞开的大门,只有父亲一人在家。父亲说,今天是外婆的周年,五姐带她去外婆家上坟了。外婆已去世46周年,我埋怨父亲不应该让母亲去,母亲身体尚未痊愈,经不起路途的颠簸。父亲说:“你娘非去,我拦不住,再说那是她娘的周年。”
中午我在厨房做饭,五姐和母亲突然回来了。五姐说,母亲还未到外婆村庄,就开始流泪。走到外婆家,妗子和几个表哥都不让她去上坟,她执意要去,地里泥土松软,她无法行走,就那样站在地头,远远地看着外婆的坟哭个不止……妗子留她吃午饭,可她惦记家里的父亲。
五姐说话的时候,母亲就在不远处,她低着头坐在凳子上,不太长的白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极度变形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一滴又一滴眼泪无声地落在她脚前的水泥地上。
坚强的母亲,面对越来越多的病痛,不肯和孩子们多说一句,可却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站在地头痛哭的母亲,应该是在向外婆寻求帮助,因为天下所有母亲在孩子的眼里都是万能的。视力模糊的母亲未必能看到坟头跳动的火光,但她肯定听到了外婆关切的话语——询问她的疼痛,叮嘱她照顾好自己。
前几天,父母被接到三姐家住。这次他们没有多说什么,无数次病痛的折磨,让他们终于无奈地开始服从孩子们的安排。母亲夜半醒来,定会泪湿枕巾,她这辈子最不愿意的就是给孩子们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