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占才

窃以为，人或刚或柔，虽是天然，却与自己的属相有一定关系。拿我来说吧，属龙的，爱争赛游走；妻呢，属虎，更显强势，发起威来，吓死人。旧历消融，虎君登临，我笑着劝她：“今年是你本命年，眨眨眼，你都花甲了，是只真虎，也老了，你这虎脾气也该敛敛了。”妻脸一横，说：“我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不在你面前发威在谁面前发？！要我变成老绵羊，休想！”

家中养只虎，踢踢咬咬一辈子。我无可奈何，心叹：龙虎相斗，虎厉害啊！斗不过那就不斗，爱吧。卧榻之伴，伴的是虎，又非皇帝，何可惧哉。

十二生肖中，配称君的，也就虎吧，所谓“百兽之长、山兽之君也”。

我一直搞不明白，虎怎么会是猫科动物？猫体小，捕鼠为食，叫声纤细，而老虎，百兽之王，吼啸如雷。看外貌，二者颇似，然归类到一块儿，颇具幽默感。自然界里，讲究丛林法则，强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吊睛大虫，额上刻着王字，身健力壮，锯牙钩爪，舌大如掌，谁不恐惧得匍匐脚下？狐狸不怕，狐狸耍小聪明，搞的是假借，若非老虎厚诚，狐狸难以脱险。而每看视频，目睹老虎面对猎物，悄没声地，迅猛出击，只一扑一掀一剪，就把猎物降伏，叹其果然威猛。

古人写虎的诗，何止百首，所写虎迹，虽多未点明踪在何处，想来首在中原。这些诗人，大都遍游河洛山川。虎之聚居，概几大山系，咱鹰城地界儿，亦该是虎之乐园，豫西鲁山，当在要冲。鲁山居于伏牛山东麓，峦高嶂大，沟深壑险，动植物横行竖生，正宜虎豹存身。鲁境至今带虎字的地名比比：虎狼沟、虎蹄沟、虎盘河、虎跳峡、老虎笼、穷虎岭、白虎涧……几乎乡乡都有。打着虎的烙印，岂曰与虎无关？《新唐书》曾记载唐代鲁山令元德秀的一件卓行：“有盗系狱，会虎为暴，盗请格虎自赎，许之……明日，盗尸虎还。举县嗟叹。”是谓释盗伏虎。宋诗开山祖人梅尧臣，任襄城县令时游历鲁山，作《鲁山山行》曰：“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诗人乃写实主义者，其所见当时豫西鲁境有熊有鹿，想来岂无虎哉？只是诗人游历时心情好，未见虎罢了。他还有诗曰：“人烟将近郭，松竹不知秋。夜虎林间啸，溪泉舍下流。”不排除写的还是鲁山。

炎黄子孙们观虎窥虎，时日久了，处处拿虎作标杆，连词语也固化了：虎背熊腰、虎视眈眈、虎目豕喙、虎头燕颔……关乎虎的词语俚语歇后语，亦何止百千。最初，先祖们崇龙，龙呼风唤雨，来去无踪，心血来潮时，拿龙与虎比：虎啸龙吟、虎踞龙盘、虎斗龙争、虎卧龙跳……怎么比，却也比不出效果。实际上，龙行在天，虎奔在地，让它俩比试，那是关公战秦琼，没法比的。然而，这么一并列，倒是让人类明白，虎与人更亲更近。只是老虎不解人意，征服山林，本性食肉，饿了就去伤人，弄得武二郎们恨在心头，逞起英雄，饮几碗酒，壮起虎胆，提根梢棒开打，以为打死了，食其肉，寝其皮，虎鞭虎骨拿来泡药酒。殊不知，人一开猎，就禁不住了，到了后来，不是虎弄得路断人稀，倒是人弄得虎无法存身。眼看虎要绝迹，人才明白，生态需平衡，虎得保护，再逮了就不杀，豢养起来，要它繁育。不料，这巨兽性情偏执，喜自由，爱单栖，你要搞“拉郎配”，给它找个对象，不对眼儿的，它还不往一块儿亲热，急煞人也。

应该说，人们对虎，感情复杂，既爱且恨，爱恨交织，爱比恨大。爱其尊容，喜其威猛，尊之为山神，崇之为圣兽，赋之以吉祥。以为虎代表着权势，拥有着威严。生前想让虎陪伴并不现实，那么归天后就千方百计要想让虎侍在身边。料想崇虎文化就是这么来的。看古代的石器陶器玉器乃至墓室岩画，大都有虎的造型和纹饰。商代青铜器“后母戊鼎”，鼎耳上还雕对虎纹。虎兼具御凶、祥瑞二任，这在兽物象征里，恐怕绝无仅有。两汉四百春秋，举凡盖房垒屋造墓，差不多有身份的人家，都在砖石上刻画老虎，把它作镇宅之神、避邪之物。我见过南阳出土的诸多汉画像砖石，上面很多都雕画有虎，工匠们并非简单描摹，而是抓了虎的形态，所雕之虎，生动传神，咋看咋美，美到了骨子里。有一砖一虎的，有一砖两虎的，有一砖多虎的；有狂奔的，有腾空的，有倒立的，有斜冲的，有扑食的，有怒吼的……惊心动魄，淋漓尽致。

虎与福、富谐音。数千年，中原民间虎俗，既崇且宠；随着老虎数量的减少，又由崇转宠，且拜且爱：得一张虎皮，必铺在椅上以显尊贵；画一张虎符，需贴在墙上方驱鬼魅；门搭门鼻饰成虎头形的，贼来一看心中害怕，该窃也不窃了。官员们在办公室里，喜挂上山虎，忌挂下山虎，上山虎寓意步步高升，下山虎担忧牢狱之灾。民间丧葬、盖房动土，讲究左青龙右白虎，行事吉利。妻子生个儿子，当父亲的抱起来一看，憨态可掬，心下高兴，干脆就虎儿虎儿地叫，让伢仔戴虎头帽，穿虎头鞋。俗谚：“姑的鞋，姨的袜，外婆送个虎娃娃。”亲戚们庆生送礼，甭论什么生肖年，送就送与虎关联的衣物。将门无犬子，生的儿子为虎子，生的女儿乃虎女，长大了做官谓虎臣，报效祖国为虎将。虎虎生威。

进入虎年，我突发奇想，查一查带“虎”字的药草，什么虎刺虎杖虎头蕉虎尾兰虎皮草虎耳草，还真不少，鲁山的山里差不多都产。中药里还有白虎汤五虎汤独虎散虎力散等。这些中药草皆为医治疑难杂症之良药。想它们虽非取自虎身，倚重的也是虎之英名。

如今，国人恋虎情结深厚，难见真虎就看假虎。做手工布老虎的针凿女人升格，给一个名分，叫非遗传承人。我每每到非遗会上观瞻，驻足时间最长的就是看布艺，布艺中又细看布老虎。各色花样，大小不一，千姿百态，令我惊叹老太太们的想象力。怪不得国家会把它列为非遗项目，一针一线中，透着拙美，凝着智慧。它包含着数千年来中华民族对老虎这一动物既爱且崇（宠）的心情啊！

虎年前夕，看网上布老虎畅销。获悉鲁山有一布老虎传承人叫张秋月，就择一周日，专程前往探访。好家伙，令我大开眼界。她家二楼三间展室，架上摆的，墙上悬的，桌上放的，全是布老虎。小如拳头，大比真虎。花色繁杂，蓝的黄的紫的，红色居多。个个夸张变形。我发现，数千年虎文化，雕画之虎写实的多，布做之虎神似的多。秋月大姐介绍，做一只布老虎，前后工序得60来道，面部得30来道。她以锦缎棉麻为底料，毛毡彩线做装饰，工艺上融剪纸刺绣为一体。秋月说，布做虎求神似，虎腰粗细、虎尾长短无关紧要，关键是虎脸虎面，要滑稽可爱；口鼻胡须，眉眼色泽，各不相同；五官造型，得有寓意。她的虎，虎鼻缀亚腰葫芦，寓意福禄；虎眼缝做莲花，寓连年和谐；有双鱼的，寓年年有余；有桃花的，寓交桃花运；嘴巴则多剪裁成蝙蝠与古铜币，寓福在眼前、前（钱）程远大。虎身上还多饰牡丹蝴蝶等吉祥图案。有时又缀以多只小老虎，谓之母子虎。虎腹下设拉链，腹内充填丝绵以及多种中药材，置于室内，芳香缕缕，四季里室内充满幽香。秋月大姐说，做成一只虎，差不多得两三天，有时得一周，费工夫得很。未进虎年，她的布老虎就供不应求了，上海某家博物馆，竟让她做了一个近3米长的大虎，没办法组装，她只好携带布料等，坐高铁亲自去了一趟，受到人家的热情接待。作为民间艺人、非遗传承人，秋月大姐着实荣耀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