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民中

马街书会源于庙会

在近代以前的社会，马街书会本质上来说是马街火神庙庙会。马街火神庙庙会是以交易供正月十五火神社社日娱神娱人“说书”为主的，所以简称谓“书会”。交易的买方是滍水（今称沙河）汝水（今称汝河）流域成百上千个村庄的火神社，卖方是从方圆十数省赶来的说书艺人。

滍汝流域是豫西山地东麓一处完整的自然地理单元，也是一处完整的人文地理单元。说其是一个完整的自然地理单元，是因为这里地形为三山夹两川。三山者伏牛山余脉、外方山余脉巴山山脉、嵩箕山脉者是也；两川者发源于伏牛山脉东段主峰尧山东麓的滍水，今称沙河、发源于尧山西麓的汝水今称汝河者是也，两川流至巴山东端首山以东合二为一。这里山川相间，山明水秀，适宜人居。同时这里又处于我国南北气候分界线上，四季分明，气候温和，适宜人居。说其是一个完整的人文地理单元，是因为早在距今八千年前的裴李岗文化时期，先民就在这里居住，仰韶文化时期、龙山文化时期滍水两岸和汝水两岸聚落遗址持续增多，达到相当密集的程度，进入三代有应国、夹国、鲁国分布，秦汉以降这里置县置州。明清时期在这里设置汝州，汝州辖鲁山、宝丰、郏县、伊阳四县，鲁山、宝丰、郏县之名今天仍在使用，伊阳今天改为汝阳。唐宋时期的汝州除了这四县外，还管辖叶县和襄城县，这样就刚好囊括了整个滍汝流域。滍汝流域有浓重的火神崇拜习俗，不少村庄都建有火神庙，不管是有火神庙的村庄还是没火神庙的村庄，无一例外都有民间自由结成的火神社。火神社是论“道”的，人口少的村庄有一道或两道火神社，人口多的村庄则有三道、四道甚至八道、十道火神社。我家所在的村庄，刚解放时只有二百八十口人，就有东头、西头两道火神社。这些火神庙或火神社都以马街火神庙为总庙，火神庙和火神社所敬奉的火神也都是从马街火神庙请回来的火神。

火神社入社自愿，退社自由。每道火神社设有社首，经理日常社务。社首或是由参加该社的民户一年一次公推，或是由参加该社的有实力有能力的民户主人轮流坐庄。每年每户按人口交纳少量的粮食到社里（比如每口人交一升麦子），供社日开销。社首计划着卖多少换成现金，供正月十三马街会“写书”（购买说书），及办社日酒席所需酒、菜、作料等；留下多少用于养一头两头猪，社日祭祀火神做油炸供果，及酒席主食（蒸馒头）供社员食用。

“写书”是火神社的要务

到正月十三马街火神庙会上，“写书”是每道火神社的要务。或社首亲自出面，再找两个懂“书”的老“戏筋”且谈价钱有经验的人，或由社首委托常办“写书”事宜的精明人出场。每道火神社的写书人来到正月十三马街会上，先到马街火神庙上香、跪拜，再到会场上找到中介人（经纪人、说合人）了解当年上会说书人的棚数、种类及行情，然后一一对会上“亮书”说书人的展演品磨一番，若相中了哪一棚或哪几棚，就找中介人说合（说啥本头戏、说几天几场、茶饭支应标准等），至于价钱一般由中介人同卖方和买方在袖筒里摸“码子”确定。谈定后，说书人就停止亮书，跟随写书人来到村上安排住下。

火神社说书一般是三天。十三日晚上就开始说，说个垫场，或叫“暖场”，算是开个头。十四日，社里在能坐下火神社所有成员的大房子，或背风朝阳场院，搭好神棚，安放好火神牌位，神棚前供案上摆上事先炸好的供果。这是正式的说书场子，此后三天就要在这里说书了。供果由社里安排善做供果的家庭主妇，用磨好的精白麦面，兑上食糖、蜂蜜炸甜的；兑上食盐、五香作料炸咸的，用香油炸制。供果以十二为套，少的做二十四种或三十六种，多的能做到四十八种、六十种不重样。十五日上午社首领着社员举行祭祀火神仪式，鸣放鞭炮，说书人参与奏乐，社首祷告火神爷保佑全社各家各户一年平安，接着是说书的高潮。中午社里设宴让全体社员与说书人一起吃一顿酒席。十六日再说一天。这三天一般连说一本大书，上午开始得晚点，日头上来开场；下午说得时间长点，晚上更是要说到半夜。若是在场院说，晚上要在场子中间拢上一堆篝火取暖。如果说得好，大家要求续说三天，社首算计积蓄尚可，就挽留说书人续说三天。续说三天还不尽兴，就同说书人预定明年上会不要写给别的火神社，还给我们说。几天说下来，社首要专门宴请说书艺人一顿，付清银钱，送走艺人。

据老人讲，有一年我们村西头火神社写了一棚关中张先生的书，因大家认为说得好，听得稳，又续了两次共说了九天，还不过瘾，第二年又请张先生说了九天，连续三年不换，直到把一本大部头书说完。马街书会及滍汝流域成百上千个村落的百姓称说书艺人为“先生”，与受人尊敬的私塾、书院教书先生，开药铺坐堂诊病的中医先生使用一样的称谓，对说书人是相当尊重的。这是因为说书先生说的书是教化人的，彰显着“忠孝节义”“仁义礼智信”等社会核心价值，关系着社会的安定，百姓的安康。过去没有旅馆、酒店，马街的家家户户自觉承担起接待上会说书艺人的义务。每位经常赶马街书会的说书艺人，到马街都会有一家到两家定点落脚的地方，受到热情接待，吃住不愁。艺人也往往会提前两天到来，住到熟悉的户家，晚上无代价说上一出，作为答谢。这是数百年形成的传统。

在滍汝流域成百上千个村庄的火神社在社日有广泛的说书需求，形成说书人的卖方市场，所以数百年间越来越多的说书艺人来马街赶会亮书，不愁“写”不出去。据老人们相传，清朝康乾年间（公元1662年—1795年），每年来书会的说书人可达上千棚，吸引河南周边十数省三五千说书人来马街书会亮书献艺。每棚少则一人，自拉自说；多则四五人，有专门拉弦的、敲梆的，说书者两三人，可以替换着说；一般是两三人，琴师手拉弦、脚打梆，一人说书，或外带一个徒弟习说。说书人的道具很简单，右手执简板，左手比划或敲击案子上的铰子（半扇铜手镲）或摔惊堂木，主要凭一张嘴说和唱。到散会时这么多棚说书，基本都有下家，被写走了。

火神社供奉的火神是祝融

为什么滍汝流域有这么浓重的火神崇拜习俗？为什么马街会有一座火神总庙？马街火神总庙及滍汝流域成百上千座村庄的火神庙、火神社供奉的火神是哪一位？

原始先人发现雷击着火（天火）和火山喷火（地火）烧死的动物肉好吃，且可供御寒过冬，遂保存下这天然火种备用。懂得用火，使人类超越了动物界，成为万物之灵。进而发明了钻木取火和击打燧石取火。有了火，跟着就发明了烧制陶器，把五谷煮熟了吃。有了火，就发明了冶铸青铜器，能够烹饪肉食。有了火，就发明了冶铁炼钢，铁制农具广泛使用，提高了生产力。火为人类进化和文明进步作出了巨大贡献。所以就有了人类对火的信仰，对掌管火的神灵崇拜。

在我国古代，火神有六个：燧皇、炎帝、祝融、阏伯、王灵官、罗宣。燧皇即燧人氏，是人工取火的发明者，实际上应该是个群体。炎帝是略早于黄帝或与黄帝同时的人君，“炎帝者，太阳也”，崇拜太阳，以火为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带有想象意味。所以燧皇、炎帝这两个火神是泛指、概指火神。祝融和阏伯则是实指，是中华文明起源时期（距今4000年—5000年）即五帝时代两个部落联盟酋长。黄帝是五帝之第一帝，黄帝与嫘妃所衍生出来的两个子部落昌意与玄嚣，昌意部落降居于汝水，玄嚣部落降居于滍水。昌意部落衍生出颛顼部落，颛顼为五帝之第二帝；玄嚣衍生出的孙部落帝喾为第三帝。帝喾为帝时，封颛顼的子部落或孙部落祝融为掌管火的“火正”。火正的职责为取火、出火、纳火、改火和保留火种。祝融部落繁衍出八个子部落，即“祝融八姓”。八姓中有“芈”姓，即后来的楚族，西周时建立楚国，楚族、楚国遂以祝融为先祖。阏伯，即契，尧帝时为火正。尧帝是五帝之第四帝，尧是帝喾的子部落。阏伯即契也是帝喾的子部落，是建立商朝的商族的祖先。祝融、阏伯这两个五帝时期的火正是有《左传》《国语》《山海经》《史记》等史籍记载的，后人将这两个火正崇奉为火神，这两个火神是实指的、正宗的。王灵官、罗宣这两尊火神出现得比较晚。王灵官是明代道教供奉的火神，相传是宋徽宗时人，曾师从西蜀道士萨守坚，受道符秘象，是道士林灵素的再传弟子。永乐中加封为“先天大将火车王灵官”“玉枢火府天将”。罗宣则是晚明印行的神话小说《封神演义》中叙写“姜子牙斩将封神”所塑造出的火神，清代随着《封神演义》的传播，被民间文化人所接受，有些地方民间以罗宣为火神。显然，王灵官、罗宣这两尊火神是后起的虚指火神。

阏伯契部落活动区域在今商丘及其周边地区，所以商丘是商族、商朝的发祥地。《左传》载：“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 商朝时在商丘建阏伯祠，祭祀祖先契。后世称阏伯祠为火神庙。至今商丘还有“阏伯台”祀阏伯为火神。阏伯台也有庙会，又称“火神台庙会”，是商丘最为古老和盛大的庙会。简称“台会”，老百姓把赶台会称为“朝台”。是由人们对祖先阏伯契、火神阏伯祭祀发展而来的盛大庙会，距今已有四千多年的历史。每年农历正月初四至初八，许多参加祭祀和庙会的人们，为阏伯添土圆坟并以敲打木棒、石块，吟诵悼念之词等古老的方式祭祀阏伯。随着时间的推移，朝台的人越来越多，香火越来越盛，至唐代已发展成相当隆重的庙会。据考证，火神台庙会在清代乾隆年间最为盛大。据曾任河南博物馆馆长的文博专家许顺湛在《中原远古文化》一书和曾任河南省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所长的考古学专家马世之在《中原楚文化研究》一书考证，祝融部落的活动区域以嵩山为中心，东至新郑，南至郏（今郏县）、鲁阳（今鲁山）一带。郏至鲁阳一带恰当滍水汝水流域。楚族南迁丹阳（今淅川）、江汉立国后，把对祖宗祝融的崇拜也带到南方，所以南岳衡山供奉祝融，有祝融峰。楚国强盛起来后，北进中原，楚文王十二年（公元前678年）北出方城隘口，“封畛于汝”，把疆域推进到汝水一线，这样就将原来祖先祝融部落繁衍生息的区域纳入了版图。此后楚国对滍汝流域的统治一直持续到楚顷襄王初年长达近四百年，楚族族众相中这里优越的地理气候条件，大量移居于此繁衍生息，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崇拜祖宗火神祝融的民间习俗。于是，在该区域的中心地带今鲁山东与宝丰南交界处的大荆山（今鲁阳电厂东北）南麓、应水之滨（今马街火神庙所在）建祝融祠宇供奉祖先祝融。这里西距汉鲁阳故城（今鲁山昭平台水库中邱公城岛）80里，东距襄城县90里，西北距汝州90多里，东南距汉叶县（今叶县叶邑镇）80多里，东北距郏城（今郏县60里），恰中心之所在。这里叫大荆山，也是楚人留下的印记，“荆”“楚”一也。因为祝融曾任帝喾火正，祖宗崇拜与神灵崇拜合二为一，祝融祠遂称为火神庙。这就是马街火神庙的来历，也成为滍汝流域成百上千个村庄崇拜火神祝融习俗的源头。乾隆四十二年（公元1777年）任马街书会会首的潘业给马街火神庙和大荆山北麓火神庙村火神庙都撰有碑文。只可惜马街会火神庙的潘业碑被砸毁了，如今只能看清其中零星的字，难以连贯读通。而火神庙村火神庙潘业碑却完整地存在着，碑名为《葺修火德神祠记》，撰于清嘉庆二十二年（公元1817年）九月。碑文开篇即言：“重明廉正，盛德在火。上古圣者，火正司地，实为祝融。”可以证明马街火神庙所祀火神及滍汝流域成百上千座村庄火神社所供奉的火神，既不是远古的燧皇、炎帝，也不是近古明朝道教的火神王灵官、清朝民间流行的火神罗宣，而是起源于进入文明门槛的五帝时代两位火正祝融、阏伯之一的祝融。

为什么商丘阏伯台庙会日期是正月初四至初八，而马街火神庙庙会（书会）则是正月十一至十三，因为相传阏伯的生日是正月初七，所以正月初七就成为商丘一带的火神节。而祝融的生日是正月十三，正月十三就成为豫西滍汝流域的火神节。至于《广东新语》说的祝融生日是二月十三，那是祝融崇拜向南传播过程中造成的讹误。商丘阏伯台庙会赶会百姓称为“朝台”，意为朝拜台上敬奉的阏伯。马街火神庙庙会赶会者则主要是为滍汝流域村庄火神社日“娱神娱人”而亮书和写书的人和广大信众。这种差别是千百年来不同习俗传统的差别。马街火神庙庙会的内涵则更丰富一些。中国传统社会两大正宗火神祝融、阏伯的祭祀庙会，一在豫西，一在豫东，从民间习俗层面也证明了豫州——河南在中华文明起源中所处的核心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