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昌之

8月18日，我突然收到平顶山微报编辑朋友转发的一条信息：“我是一名久居美国的华人。一九九八年四月十五日，当时的主任记者黄昌之在平顶山日报的头版头条报道过我的父亲。希望通过你们联系到他。”

随后，我与这位美国华人朋友相互加了微信，很快，我收到这位王冰女士的微信问候。在随后的交流中，我感觉到她的激动。她说，她一直在找您，这也是姐姐王华、哥哥王迅的心愿。为此，她曾让朋友到报社来询问，询问的结果是，此人已离开报社多年，去了南方。在多方寻找无果的情况下，便尝试在平顶山微报上留言。

在与王华、王迅、王冰三兄妹的交流中，我感受到这一家人的真诚谢意。姐姐王华在微信中写道：“我们一直在找您，但不知道怎样联系您，非常高兴我妹妹能在微信群里找到您！我想跟您说，谢谢您当年的报道，把一个真实的父亲变成我们的财富传给我们下一代！”

王华表示，明年重返故乡时，一定要来看我，还盛情相邀，疫情过后，希望我能去她所在的城市休斯敦看看。

作为一名人物报道的记者，能让报道人物的儿女在长达20多年里长久惦记甚至寻寻觅觅，这意味着什么？这篇作品究竟蕴藏着怎样的价值？

于是，我打开我的通讯集，重新阅读这篇题为《碧水扬波颂英魂——追记白龟山水库管理局原总工程师王树铭》的人物通讯。读着读着，我竟被自己的作品再次感动，到后来禁不住老泪纵横。

我想，作为王树铭的儿女，在阅读这篇作品时，也一定被深深感动过甚至对他们产生过长久影响，否则，他们不会在20多年后依然惦记一位和他们原本没有任何瓜葛的记者。

读罢全文，我确信，这或许不是一篇完美的作品，但它一定是有生命力的。

平顶山日报社总编辑李建国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故事，希望我就此为副刊写一篇文章。我欣然应命。

时光已经流过二十三年，多少记忆已被冲淡，但走过心、动过情的事情总是难以忘却，心理学家将其称作情感记忆。采写王树铭的经过当属一段深刻的情感记忆，尽管很多细节难以重现，但采写过程中一些重要环节依然清晰。

第一个环节是：集体访谈。白龟山水库管理局将与王树铭长期共事、一道奋斗过的十几位同事召集在一起，座谈王树铭的生前事迹。在与记者的相互碰撞中，每一个人的记忆都被激活，一个个感人的故事、感人的场面、感人的细节不断涌现。由此，我对王树铭的主要经历、主要故事有了初步了解，对其精神特质、性格特点也有了初步认知。初步认定：这是一个感人至深且意义重大的奋斗者故事，一个值得用心、用情、用真功夫去写的故事。但所有认知还是粗线条的、零乱的、碎片式的。如果没有对人物内心世界、特别是精神逻辑的精准把握，没有对体现其精神逻辑的故事脉络的清晰梳理，没有对人物故事、细节充分深入的挖掘，不可能写出一篇引人入胜、令人难忘的作品。

第二个环节是：初建框架。在集体采访的基础上，在对人物精神特质初步把握的前提下，我着手构建写作的初步框架，也是进一步深入采访的框架。这个框架对于典型报道的采写、也包括深度报道的采写至关重要，它类似于世界著名咨询机构麦肯锡在咨询工作中的最初假设，以假设为导向、以事实为基础、以结构化思维展开正是该机构高效思维的诀窍。我在写作中无意暗合了这一思维诀窍。构建这一框架的关键在于把握人物精神的内在逻辑或内在结构，它决定着写作及深入采访的框架结构，也最终决定着整篇通讯故事讲述的逻辑结构。文章写作最重要的诀窍无非四个字：顺“理”成章。这个“理”不只是思想道理的理，还包含多重逻辑——故事发展的逻辑、人物精神的逻辑、人物情感的逻辑。而杰出人物的报道最重要的则是人物的精神逻辑。

但如何把握人物精神的内在逻辑、内在结构，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正如在常人眼里，陈景润完全不是一个正常人，在同事们眼里、在家人眼里，王树铭也不是一个正常人。为了工作，王树铭如痴如狂，离家不到一公里，却常常十天半月不回家。为了工作，他忘记吃饭、忘记睡觉，能够连续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甚至爱人把煮熟的鸡蛋放在他衣袋里他都忘记吃。还有，他为什么拥有那么强大的创造力？在科研条件严重不足的基层单位，他却完成了一系列关乎全省、全国水利安全的重大发明创造。如果不透彻把握他精神的成长轨迹、内在逻辑、内在结构，将很难理解其超常的精神力量，以及种种超常的行为。探寻人物精神的内在逻辑、内在结构是我采写杰出人物时最费心力之处。这一过程如同海底探险，只有潜入深海，才能发现海底的秘密。

而在探寻王树铭的精神世界时，有一个人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他就是姚孟电厂原副总工程师、被称作知识分子典范、领导干部楷模的许乃同。后成为推向全省、全国的重大典型。而在采写许乃同的过程中，我苦苦探寻、千回百转，终于把握了他的精神密码，走进了他的内心世界，这是一个光明澄澈、博大浩瀚的精神世界，那是一个被真理、被科学照亮的自由王国，一个被担当精神、被奉献精神、被创造精神驱动的强大动力系统。许乃同、王树铭二人是挚友一双、知音一对；是闪耀在鹰城上空的双子星座，相互照耀、相互辉映；是平西湖畔熊熊燃烧的两支火炬，相互呼应、相互助燃。当王树铭的爱人告诉我，许乃同是丈夫生前最好的朋友时，我眼前一亮，我找到了打开王树铭心灵世界的钥匙，这钥匙就是许乃同的精神密码，这密码同样适用于王树铭。

第三个环节是：顺瓜摸藤。所谓顺瓜摸藤，就是在初步框架的引导下，在不断深入中搜罗、追寻、挖掘人物故事，尤其是能够彰显人物精神的典型细节。有了这一框架如同渔民手中有了一张大网，“大鱼小鱼”尽可一网打尽，于是，一个个精彩生动的故事和细节纷纷冒出水面。整个采访的过程，就是“瓜”与“藤”相互牵扯、相互激活的过程。“藤”越摸越长、越摸越细，“瓜”也越来越丰满、越来越成熟。在这一过程中，有两个人给我帮助最大，一个是王树铭的助手、时任白龟山水库管理局总工程师的田庆贺（后任河南省水利厅总工程师），另一个就是王树铭的爱人。他们分别从工作与生活两个方面讲述了王树铭的很多生动故事、很多令人震撼的精彩细节。如做脑瘤手术过程中，在全身麻醉处于昏迷状态时，突然断断续续地喊道：“加高……加高……方案批下来了……”身边同事向医生解释：他喊的是白龟山水库加固方案批下来了，这是他多年的心愿，为此做了大量工作，付出了艰苦努力。如手术过后，他的记忆严重受损，但隐隐约约觉得欠了一笔账，而且是一笔非还不可的账，经过几天的苦思冥想，在同事们的帮助下，他终于想起了这笔账，因为治病，他拖欠了几个月的党费，原来，他欠了党一笔账。还有，在风雪之夜，他用架子车拉着即将临产的妻子，在冰天雪地里飞奔，结果还是让儿子生在半路，造成儿子严重缺氧，险些夭折。这让他一直深感愧对妻儿，因为只顾工作，她把妻子临产前的一次次呼叫没当回事儿，以至没能将妻子及时送往医院。

当人物精神的内在逻辑、内在结构、内在机制了然于心，文章主题展开、结构布局的逻辑也就豁然开朗。当体现人物精神的故事、细节足够丰富、足够精彩，文章写作就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甚至是一种精神享受。于是，这篇六七千字的长篇通讯，从采访到写作仅用了不到一周时间便顺利完成，且一次通过各方审阅。这是一场看似轻松的人物采写，其实不然，它是以另一场异常艰苦的人物采写作为铺垫。一年前，采写许乃同时，我付出了近一个月的艰苦努力，且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常常食不甘味、卧不安枕。然而，一切为求真、求善、求美所付出的努力都是值得的，终将获得幸福的回报。

对于一位记者，还有什么能比赢得读者认可更幸福的呢？特别是那些与报道对象相知最深、关系最亲的特殊读者的认可，因为他们最有资格评判作品的高下优劣。

究竟是什么赢得王树铭的儿女对这篇文章的认可？其实，王华在微信中已表达得很清晰：因为这篇报道，“把一个真实的父亲变成我们的财富传给我们下一代！”

这财富是什么？

一个光明澄澈、博大浩瀚的精神世界，一个被真理、被科学照亮的自由王国，一个被担当精神、被奉献精神、被创造精神驱动的强大动力系统。

父亲身上的宝贵精神，成为兄妹三人最珍视的财富，当这财富成为他们的精神资本时，他们创造了超越常人的人生价值。特别是大姐王华，成为世界癌症治疗领域排名第一的美国安德森癌症中心首席科学家。父亲追求科学、奋力创造的忘我精神一直深深影响着她，父亲教她学数学、学英语、读毛主席诗词的情景，她永生不忘。

为了报答父母之邦，为了报答鹰城这片情牵梦绕的故土，王华几乎每年都要与先生一道回到国内，举行学术讲座，与国内同行开展交流，努力促进国内医疗技术、特别是癌症治疗技术的进步。她还特别告诉我，希望依托自身的资源和优势，为家乡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她在长期关注中发现，平顶山是肺癌高发区，她希望能够利用所在的医院，帮助家乡培养癌症治疗领域的医生。

我相信，这拳拳仁心、殷殷深情终将在祖国、在鹰城大地孕育出拯救生命的奇迹；就像她的父亲一样，在平西湖畔，立起一座无形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