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嘉阳

卡林顿尔镇唯一一家客栈的老板那光彩照人的马车停在一家破旧的木头房前，但凡来镇中的人都知道他的贪婪阴险。

他把马拴在栅门上，习惯性地把一双防滑板扣在鞋底上，一脸发狠进了杂乱的房间。可一进门就换上一脸笑来，腆着个大肚子，满面通红，即使四十岁了，也没有老样。

希科老板笑着狠狠踢开地上的东西，穿过房间，来到小院中。一位老婆婆坐在那里。

老板有一块紧挨着老婆婆的土地，好久以来他就看中了她的这份产业，也曾数十次试图买下这地，可老婆婆总一下子识破他的诡计，固执地拒绝。

“我坐在这块地上，我也要死在它的身上。”她说。

希科老板走近时，老婆婆正在屋前院中削土豆。她七十二岁了，满脸皱纹，全身干瘪，佝偻着腰，可她似乎永远不知道累一般。希科好像老朋友一样拍拍她的背，然后靠在一边的栏杆上，古旧的杆子咔一响，老婆婆猛一回头，正要兴师问罪，可看见好好的栏杆和一脸尴尬的希科，转回了头。

“喂！老婆婆，身子骨儿还这么硬朗呀！”

“还算不错，您怎么样？”

“唉，唉！就是有点儿风湿，要不然就称心了！”

“那太好了，太好了。”

一阵沉默……

她低下头。希科看着她干活儿。她那钩子似的、满是筋肉疙瘩的、螃蟹爪子一样的指头，跟钳子一样从框里钳起了一块灰色的土豆，飞快地转动，另一只手拿着一把旧刀子削着，长条的皮就同刀锈挨着刀刃削下来了。等土豆全变成黄色时，她就把它扔到一个水桶中。几只胆大的母鸡一个跟一个挨过来，一直挪到她的裙下拾土豆皮，然后叼着食儿匆匆逃开。

“我说，玛卢夫格珍老婆婆……”希科下定了决心道。

“您有什么吩咐？”

“这庄子，您还不肯卖给我？”

“这不行。您别想了。已经说过的事何苦多言？”

“可我有个法子，挺合适。”

“什么？”

“就是……嗯……您先把地给我，可还是您保管，我每月给您三十枚银币！可不改样子，您还住您家，我这方面您就宽心，您不欠我的，您只管收钱就行！这样行不？”

他说得很愉快，看着老婆婆。后者放下了土豆。

老婆婆一脸不放心地望着他，在心里琢磨着有没有圈套，可还是心动了……

“您确定我不用做什么就拿钱吗？”

“这倒不是，您办张字据，在您百年之后把房产归到我的名下就行了！”

“这倒不是不行……您一星期后来，好吗？”

“好的！”

希科老板起身走了，十分高兴，像帝王新征服了一个帝国一样。

老太太当天夜里就没睡好。一连四日，她拿不定主意，非常苦恼。她确实感觉这对她不会有利，可一想到每月有三十枚银币像白花花的河流涌到自己围裙里，什么也不用做，心里就跟虫子乱咬一样。

她找了公证人，说了事情经过。前者劝她答应希科老板的建议，不过应得五十枚银币，而不是三十枚，因为那农庄起码值六万法郎。

老婆婆于是开了字据，一想到五十枚法郎银币会如暴雨般跳到那小袋子中，便惊得哆嗦。虽不放心，但还是把字据拿回了家，她只感到大脑如喝了一桶酒一样。

等希科回音时，她先是装腔作势，声称不干了，而希科一直去逼，直到老太太说出自己的愿望。

希科惊得跳了起来，一口拒绝。

这下轮到老婆婆去劝导，百般证明自己死得早，后者失望道：“别说了！你这个老滑头，您像教堂的钟楼一样结实，您至少活一百一十岁，您一定死在我后头。”

整天在消磨中度过。老婆婆始终不让步，后来这位老板只好答应下来，在字据上签了字……

三年过去了，这位老太太非常健壮。她好像一天也没老，希科可就悲观失望了。他觉得这笔钱好像已经付了半个世纪了，他感觉自己受了骗，上当了，破产了，过一阵子就要看望一下老婆婆。就好比人们七月间到地里看麦子一样。她用狡猾的目光接待他，好像因为捉弄了他人而自鸣得意；希科呢，总是立即回到马车上，一面嘟嘟囔囔道：“你这个老猴，就永远不死啦？”

他束手无策，总有掐死老婆婆的念头，总怀有凶险的恨，是被偷了的恨。

他琢磨起办法来。

有一天，他又来了，兴高采烈地搓着手，开门见山道：“您去镇里时为什么不去我家呢？别人都说咱们没交情了呢！我心里很伤心。您知道，去我那里一个子儿也不花。吃顿饭我不会计较的。您来就别客气，尽管来好啦，这反倒叫我高兴。”

老太太不用二次邀请。挨了两日，第三天就站在希科老板家中。

客栈老板心花怒放，像招待贵夫人一样，又是火鸡，又是排骨，又是肥肉片儿……这是她没见过的，大吃一顿后，希科使足了劲向客房一头吼：“泰雷罗希！快拿威士忌来，要上等的，最烈！最纯的！”

老太太听不懂这些。只看到女侍拿来一杯长瓶酒，有葡萄叶形的商标。

他斟了两小杯。

“尝尝这个吧，老婆婆，这可是好东西。”

老太太慢慢喝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嘬着。为了多享受一会儿。等喝完，又将杯子中最后一点酒根倒入口中。

“一点儿不错，好酒！”

而对方则又倒了一杯，并大笑着：“您看！这就是牛奶嘛！我喝上十二杯都不费劲，跟糖一样的，对身体好的！”

她本就想喝，于是在希科面前连喝了数杯，告别，希科很慷慨，给了老人一个小酒桶，里面装满了最烈的白兰地……

老太太也没拒绝，拉了辆马车，抱着小酒桶回家了。

四天后，他送来了钱，一点不少，还多给了一瓶威士忌。说话时，希科几乎挨着她的鼻子说话，果然闻见了酒气，他笑了，诡笑……

不久，镇上传出老婆婆常喝得烂醉如泥。有时躺家里，有时躺在街上，如死尸一样。

希科不去她家了，老太太也没想到，每天只抱着小酒桶喝个不停，而希科却对着大众满面愁容：“她这把年纪，竟沾上了这种嗜好，这不是太不幸了吗？上了年纪就无法可想了呀！这必定上个大当才完。”

果然，她上了个大当。第二年的冬天，快到圣诞节了，她喝完了小酒桶里最后一口酒，烂醉，跌在雪地中，死了……

希科如愿继承了农庄，他逢人就说：“这个乡下佬，要是不如此贪杯，总要多活几十年吧。”转回头，他望着那个小酒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