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旭峰

在小城一隅建设庭院时，我力排众议，要为自己的书籍争得一个体面的安身之所，不敢轻慢，不能丢弃，表达一个好书之徒的真诚和感激。书房安置在二楼，敞阔两间，窗明几净，这在一个普通寻常的民居里虽算不上奢侈豪华，但也位置优越，翰墨清逸，暖意融融，如青春的喜庆婚房。

起初放置六组新买的书柜，放着从老宅搬过来的近千册各类书籍，济济一堂，看着满心舒坦。后来陆续购进的、朋友赠送的书越来越多，再加上每年订阅的杂志，柜里柜外、桌上桌下堆放不下，决定沿四周墙壁再做一套书柜，原先的书柜低矮，加一层就是。于是悄悄找一位做家具的朋友过来，量量尺寸，回去做整体设计，而后开木细做。一周后做好，长途货车从郑州开过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板材组装到位，木已成柜，这处耗费我近俩月工资、倾情打造的书的宫殿决然竣工。从此书们有了归家之地，众多古今中外作家的“孩儿们”有了各自的空间，尤其是悲愤写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杜草堂，他的《杜甫集》放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随时和他交谈，聊叙隔世之缘，这些老去的诗篇在我的凝望下温润、活泛起来，成为知己，也算了却他老人家一个意想不到的小小心愿吧。

我的书房没有斋号轩名，书籍的翅膀扑闪在光亮处，里面各色各样的人物、场景和事件静候在此，等我踱步进去。抖落一天的疲倦和不如意，泡上一杯毛尖，坐椅翻书，找寻宁静的源泉和意义的初始。如若在空谷，低吟浅唱，宁静莽原，有了生命的行走之地；如若为君王，激越山川，高谈阔论，有了灵魂的腾挪之境。

曾有过浑噩混日子的十年。下班后去饮酒跳舞唱歌，一堆堆时间被随意丢给深渊，日子满大街跑。书本束之高阁，未曾抚摸它们一下。书柜成为老鼠的储备粮库。鼠们轻易从“先秦”打洞一直打到“民国”，或从一排排2001年的《散文》《诗刊》里一穿而过，不是去阅读、去找寻黄金，而是在里面嫁女生子，过它们安逸的日子。我丢失阅读的技能，书成为我的厌烦和累赘，早年累积下来的书损毁过半，余下的蛛网覆盖，苍然蒙尘。我沉湎于虚假的激情，岸在何方，从没想过。那天去朋友的书店看见卢梭的《漫步遐思录》，深深地被吸引住，深陷书中。和他的《忏悔录》不同，晚年的卢梭在这本书里，除去自我的反省，更多的是对往昔快乐的追忆，对大自然的迷恋，对真理的探索，以及对爱和幸福的渴求，用雅致、真诚之乐演奏一曲深沉的灵魂绝响。如果我老去，即将告别世间之日，回顾萧条、凌乱的后半生，我会想起什么？面对只有一次的生命，我该当何罪？我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深思下去。我恍然醒悟，如在某一刻，被误为的方向，豁然处在它“正确”的位置。其实“正确”原本就待在原处，只是我意识上的指鹿为马和无知，让它蒙受不白之冤。

整理书籍，翻到法国诗人圣-琼·佩斯的散文诗《蓝色恋歌》一书，是1992年在许昌教育学院读书时，少吃几个馒头断然买下的。他曾于1916年被他的祖国派驻当时的北平做外交官，一住五年，等回国的时候，行李箱里多了一部沉甸甸的书稿，其中就有作品收录在这部著作里，因此我急于知道当时的中国在一个外国诗人眼里的模样。我最终记住了他诗歌中振翼凌空的气势和丰富多彩的想象，将我的那个时代升华在美好的幻想之中，成为我青春重要的坐标之一。一页一页展开，仿佛时光的翻转。再翻，一页发黄的纸张滑落下来，是一首未曾发出的情诗，早已不知道为谁而写，但可以肯定，是祭奠那个年代里我刚刚萌生的青春：“我不善表达/形同一枚丑陋的核桃/深深地珍藏于心间/你来了/喏，这是核仁，这是核仁/你看到的只是我的忧伤。”书留下一生幸福的疤痕，像生命里永远的胎记和留存。

书是灵魂床榻之枕。那年夏天有一段时间，我在家疗养，郁闷孤苦，刚好又是雨季，待得无聊，常打伞拿着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去城南的南大洼丛林，站在看林人废弃的棚屋里读——“我是追捕自己心灵的猎人，我时而在幼嫩的云杉果上，时而在松鼠的身上，时而在阳关从林荫间的小窗子中照亮了蕨草上，时而在繁花似锦的空地上，发现和认出了我的心灵……”读到如此简洁自然的文字，如夜的黑幕蓦然拉开，身心之痛悄然消失。“……我以探索美好事物的希望和欢乐而生活，我有可能从这里汲取营养，因为我多少已准备好承受那件憾事了：如果我问杜鹃，我还能活多久，它却不把两声‘咕——咕’连着叫完，只是‘咕’的一声飞走了。”我朗声笑出来，屋檐下扑棱棱飞出几只湿漉漉的鸟儿，仿佛带走了满屋子发霉的气息，复于清新和灵韵。普里什文是鸟儿、大地和星星的歌唱者，他用绿色的心灵感悟、体验生命的甘苦，笔下的大自然生机勃勃、色彩斑斓、妙趣横生，充满令人心旷神怡的诗意和哲理。也就是在那个季节，我逃离疾患，朴素和真实相视一笑，挽手回来了。

轻风扑面而来，蕴含生动和牵念。它们阅读草木、山川和河流，因而有了贴切的意境和期待。它们通过大地之书传授与我，告诉我众多的未来和想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