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如今,城市里满大街流行来流行去的时尚着装,远远超过了穿的最低标准,可是在我眼中,总是缺少记忆里那几件好衣服生鲜清艳的个性。
生鲜,是直接用自家种植的棉花纺织出来的衣料。
生白布从织布机上卸下来,洗洗浆浆,咔嚓咔嚓一裁,缭缭缝缝,不到一天,一件散发着新棉花味儿的白衬衫就做成了。生白布越洗越白,不用漂白粉直接洗出来的白,带点青头儿。这种衬衫穿在身上,夏天丝丝地凉,冬天贴身地暖。所谓青白,说的也许就是手织的土布白衬衫吧。
物以稀为贵。物资匮乏的年月,好看的衣服,在一片灰黑中一朵一朵鲜亮出来,回头望,那是一种清艳如花的美丽。
我的小学坐落在黄土岗上,周围的地都比那里低,耷拉下去,庄稼地牵着十来个村落,就是一把拽起来抖抖,也掉不下来几个钢镚。地薄,收成不好,大人孩子身上穿的大都是黑色蓝色的土布衣,补丁摞补丁。
有个同学的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他没人疼没人爱,冬天穿一件露着黑黢黢棉套的袄,空着袖筒。下身是一条刚刚盖着膝盖的单裤,腰里勒根草绳,坐在教室里不停地跺脚,浑身的寒气把身边的同学冻得直打哆嗦。到夏天,他干脆披个破布包单来上学,总算没赤身露体。
我家三个大人养活一个孩子,祖母、爹、娘都勤快,我穿的衣服不是一般的好。洋布带花的衣裤就够出色了,紫湖绸、绿缎子之类的夹衣和棉衣也是替换着不重样儿。这样的穿戴原本就招人嫉妒,再加上被娇惯的人爱显摆,可想而知,被孤立、被甩泥巴成为我逃不脱的命运。可不管怎么说,小小少年的我依然是灰暗岁月里的一道亮光。
但这样“风光”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上初中时,有了弟弟妹妹,我想穿一条“整四亭”的裤子都是奢望。家织的土布布幅面窄,四片布缝出一条裤缝在外侧的“整四亭”费料儿,一颠一倒裁,大小片儿对起来,腿侧一道缝,前面一道缝的 “小三幅儿”,难看却省布。有一次上体育课,翻单杠的时候裤子破了,我不会缝补,只好用扣针扣住,那是一件至今记忆犹新的糗事。
上高中时,缎面盘扣小棉袄、黑涤纶裤子又让我风光一把。回想起来格外心酸,那是母亲给人家奶孩子一个月的工钱。
我还穿过一条人称“一级风”的裤子,是父亲用两盒烟从生产队长那里讨来的尿素袋做的。这种裤子又软又薄,一走乱抖,得名“一级风”。穿“一级风”的人常被嘲笑:看着怪烧,日本粪包!看着怪跩,不值两块。还有一个顺口溜:“大小是干部,都有料子裤,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不管怎么说,那条尿素袋裤子被母亲染得黑明发亮,穿在身上超凉快,在我心中也不失为一件好衣服。
有两个被乡亲们津津乐道的生活细节,生动地诠释了岁月的变迁。20世纪70年代,机织的洋布非常稀罕,灯芯绒就更珍贵。年节来了,扯一尺或八寸做鞋面,也不是每家每户都舍得的。
邻村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因为少了一套灯芯绒嫁衣,男方婚宴都摆好了,她硬是不出娘家门。好在领过结婚证,退婚就是离婚,她怕名声不好听,怄到日头偏西,还是跟迎亲的人走了。
无独有偶,前年她女儿出嫁,男方条件很不错,县城里有房,老家有楼。可是说好买辆“奥迪”来接亲,结果来的不是“奥迪”是“大众”,姑娘不愿意,说啥不上车。最终新郎写下字据,一定换车,这才“岁月静好”成了亲。
我在城市里混来混去几十年,也没有变得时尚,不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留下了心理阴影,是积习难改,总觉得泯然众人的穿着最放松,越是旧衣服越给人舒适感。可惜了那件皮草领子的羊绒大衣,买回来没穿几回,就被我遗忘在柜底皱成一团,连与之相配的羊皮软靴也被狗狗咬得窟窿八下……
唉!无论老家伙们如何留恋旧时光,时代这头借着科技发威的狮子,正势不可当地奔向繁荣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