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在早几年前有人向你提起我的家乡，你一定会摇头不知所云，因为她偏僻而又贫穷，无人问津。我从小就渴望挣脱她的羁绊，就像深闺里的恨女，朝思暮想着外面的繁华和开放的天地。可家乡似乎限制了我，让我体会到了什么叫望洋兴叹。

今年疫情期间，我在家乡有了长久停留，给了我重新认识家乡的机会，让我对故土产生了难以割舍的眷恋。

一

在郏县西北部与禹州交界处的大山里，除了密树遍岗，还有修竹蓊郁。空旷的山谷，稀稀疏疏地分割着窑洞里的人家。

一年四季，这里除了一片宁静，便是久远的寂寞。虽清幽，却遮掩不住她的闭塞和落后。

车轮咯吱，挑担悠悠，牛耕驴拉，鸡鸣狗叫，燃柴烧饭，粗衣布履，无不说明了她与新时代的格格不入，这就是2015年前的茨芭镇北竹园村。我便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大山的女儿。

北竹园村所辖六个自然村，鲁医河是她的脸面，依次向前排列的是梁家沟、竹园沟东、竹园沟西、金鸡嘴、刘沟。三面环山的北竹园村，只有一条向南的路。此路随着山势的蜿蜒起伏，一道弯又一道弯地拐来拐去，通过九曲回肠的张望，才能看到我所向往的文明和进步。

若是能一路走到城里去，便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新奇。

由于村上只有小学一至四年级，上五年级时，我只好到离家二十多里远的茨芭镇上学。那时家里穷，上学时带干粮。到吃饭时，我总躲在一边儿，害怕别人看见。但还是有那么一次被同学发现了。在一次摩擦中，他们骂我“土包子”“穷山妮儿”。为此，我差点儿辍学，也更恨这个贫穷的、生我养我的小山村了。

我睁大了眼睛在等待，等待喜从天降。我满怀憧憬在期待，期待我的家乡翻天覆地的新变化。

终于，“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惊喜出现了。

二

八月的北竹园村，迎来了2015年瓜果飘香的季节。空气中的甜香味儿浸染了六个小小的村庄。在忙碌的收种之际，一位高大魁梧的城里人驻扎在了我们村。

后来听说，那人叫王文生，是市人保财险公司工作人员，受组织委派，到俺村来帮助老百姓脱贫致富。说实话，我们这儿的人还真的不相信他有什么能耐。怀疑和嘲笑并存，村上的老百姓都拭目以待，静观其变。

时光如流，岁月如节。我因在外工作，没有目睹扶贫工作是如何开展的。但每次回到村里时，总能看到大大小小的变化。

水泥路替换了泥泞的山路，有“招牌”之称的鲁医河村挂满了灯笼，白粉墙上一幅幅富有文化气息的画作栩栩如生。红色党旗像一团火，燃起村子的激情岁月。

已经踏入北竹园村的我，差点儿找不到自家的门儿。红石铺路，彩旗飘扬，水泥凳，圆石桌，连村中那棵古老的槐树上也挂上了一口老铁钟，在太阳下闪着光。紫红色的小花一排排一列列地从铁钟下延伸到村室门前，笑脸迎接前来观光的游客。墨绿的翠竹，带着文人墨客的谦逊，清雅地捻须颔首。

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此言果然不虚。这种变化在日积月累中得到了验证。带着欣喜和激动，我想对这些变化，做个浅显的考查。

三

王文生书记来了以后，真实地响应国家扶贫政策。县、乡政府加大对我们村的投资力度。首先是乡村文化建设，紧接着就是贫困群众帮扶。热闹的山货大集每年如期举行，推动着这里的发展，召唤着经济的觉醒。一座座农家院在政府的关爱和帮助下，接二连三地在山沟里出现，成了一道别样的风景。

村室向北，沿着一条曲折的水泥路往前攀爬，荫蔽之下的金鸡嘴（又叫魏家门儿）隐藏在茂密的山林之中，远远地听到几声鸡鸣，还有稚子的欢笑声。撩开绿树做的青幔，在几棵核桃树下，几串红红的大灯笼探出头来，硕大的门牌上写着“3号农家院”。主人便是被评为“巾帼创业明星”的孙芷。论辈分，她是我的嫂子。

看到她时，她正在低头择菜。一条碎花小围裙勒在腰间，便立刻把农村人的质朴和大方亮了出来。招呼声中，孙芷对于突然到来的这个妹子，显得有点意外。她连忙放下手中剥了一半儿的大葱，甩甩手，一脸笑地为我寻凳子：“你来了？你可是咱山窝里的‘金凤凰’，欢迎来指导工作。”几句寒嘘之后，我四下环顾，此时的院中已坐满了一大群陌生的面孔，似乎已经没有了空闲的座椅。少顷，又有五六人跨进院中。

我曾听父母说，孙芷家是镇政府扶持的第一家农家院。自2015年以来，她家的客人每天络绎不绝，县里和镇政府联合在北竹园开办过几次山货大集后，孙芷家的3号农家院越来越出名，顾客也越来越多。

这儿地高山陡，清静凉快，是避暑的好地方，正值学生放假，来的人就更多了。她家每天至少能接待十多桌的人呢！忙的时候，村上一些贫困户就来给她打打下手，每天每人50元钱，也为一些贫困户解决了收入问题。并且，孙芷还带动了十多户人创办了农家院，把那些以前在家闲着没事儿、唠嗑打麻将的小媳妇儿召集在一起，经过培训，都开起了农家院。

真好！政府和这里的驻村扶贫干部们帮了孙芷，孙芷又带动了他人发家致富，为那些没有工作、不能外出打工的人，找了个在家门口都能挣钱的差事。

望着孙芷马不停蹄地忙着给顾客们做饭，我默默地离开了。

出她家门儿还没多远，便见一位灰布土衣的老者正在门前改造下水道，涓涓的细流，从他家水管里汩汩流出，在阳光下闪烁着一道道银灿灿的光亮。

他家的后面便是李彩芳的4号农家院。李彩芳虽已四十出头儿，不施粉黛，但找不出半点岁月的霜华，依然风韵不减。

为减少对主人的打扰，我只略略地看了她设立的五个用餐单间。院子内的东墙上挂着一排风景：“郏县美食文化周特色小吃现场人气奖”“河南风景区香作坊杯优胜奖”“茨芭镇乡村美食厨艺展示亚军奖”“巾帼创业示范点”等。一块块奖牌、一项项荣誉，默默地诠释着李彩芳的能干和不凡。

她这个农家院便是在孙芷的带领下创立起来的。营业手续，也是镇政府相关人员和北竹园的驻村干部、扶贫书记通力协作，为她免费办理的。

看过金鸡嘴的农家院，我又向刘沟走去。在入金鸡嘴的三岔路口处，折回头向西北四五里处便能到大刘山底下的又一个小村庄——刘沟。说实在的，这些小村庄，在以前我真的不愿意来。我也真的不屑她的存在。

四

村口，碰到一个侏儒，前胸隆起，背驼大包，身矮腿短，面红耳赤，一颠一跛地边走边和旁人说着话。

“老李叔，您不是老早从茨芭回来了？咋现在才进村呀？”一位干部模样的小青年，扯着嗓门儿喊道，脸上堆满了真诚的笑容。

“哎呀，我在茨芭吃的饸饹面，又吃了一个大火烧儿，吃得太饱了，顺便慢慢儿走走，消化消化。”

“走，坐上车，就是往您家去哩。”那人把车停在了老李的跟前，让他上了车，还叮嘱他上车时慢点儿。

我不紧不慢地尾随在他们身后。顺着深深的胡同向右拐，穿过两个旧门楣，便看到石砌的房洞、窄小的院落，一间上下两层的石洞房依山而筑，块块青石经炊烟的熏染，透着时光的影子。红砖垒成的西厢房里摆放着液晶屏彩电和有线网络的机顶盒，小厨房里用上了煤气灶。墙上挂着蓝底黄字的铁牌，上书：李六合，五保贫困户。

那人回头看到了我，微微一笑，温和地问：“呀，妮儿，你啥时候来了呀？”

“您就是今年初新调来的扶贫第一书记赵书记吧？之前只知道王书记是这里的扶贫书记，后来听说俺村又调来了一位书记，但一直没见过。看来国家真的重视我们村，竟有两个书记来扶贫。”被人发觉后的我，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结巴起来。

“啥书记，都是普通人。我的老家与咱北竹园村挨着呐。以后别叫我书记了，叫哥就行了。”

他回过头，又继续亲切地对老李说：“不是说让您去住院吗？您咋不去呢？”

“我现在好好哩，住啥院哩。吃得好，住得好，心情好，病也好了。”

他一手撩起披在身上的红格子上衣，边穿边看着我说：“共产党好啊，让我这个无儿无女的不中用人老了有依靠。闺女，我跟你说，我今年62岁了，腿脚也不灵便，以前担心往后咋办，现在国家每年给我发3700元补贴，享受村级光伏电站‘三无人员’收益分配及金融带贫利息分红。我不愁吃，也不愁喝，有病住院国家全管，我一分钱也不用花。真的感谢共产党，赵书记更是天天关心我的事，三天两头跑上来看我。可我以前还说扶贫工作的坏话，你说我真是不知好歹。”

话语间，李六合的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五

日倾影斜，已过了午饭时间，虽然我的双腿略感疲惫，但是心里充满了别样的感动。交谈中，我得知赵书记原来在薛店镇青西村任第一书记，后接受上级调遣，于今年二月份到北竹园村接替王文生书记的工作。

在县城居住的他很少回家。自驻村以来，他一直没有时间照顾自己的家庭，而家里的一切事务和孩子的日常生活，都是妻子一人承担。他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用在了扶贫工作上，在北竹园村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为此，妻子与他发生过强烈的碰撞。

正说话间，他的电话突然响起，是他邻居的手机号。

女儿告诉他，弟弟好像发烧了。妈妈去单位开会还没有回来，电话也打不通。

“好，乖乖，你等等，我给你妈联系。”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候再拨。妻子的电话打不通。

怎么办？怎么办？他焦灼的汗水瞬间湿透了衣背。已无暇顾及我提出的疑问。

他发抖的手指在一次又一次地拨打着妻子的电话。

“赵书记，你回去给孩子看病吧，孩子要紧。”

“不行啊，今天下午三点要开会，主要是扶贫工作汇报，整理好资料。这两天省里随时都要来抽查，镇里主要领导们都守在岗位上，星期天的休息时间都牺牲了。”

“可你家孩子发烧啊，这也不是小事儿。你给孩子看完病再赶回来不就行了？

“这儿离县城得走1个多小时，回家看病再返回，恐怕天都黑了，那会就开不成了。好多东西还要我去安排。”他的眼里布满了愁绪。

…………

村室到了。我下了赵书记的车。赵书记着急地坐在驾驶室里，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电话，手机没有再打通过。

后来听他说，信号中断半小时后，妻子终于回到了家。把孩子送到了医院，得到了治疗，幸好孩子没有发生意外。

后来，我再次见到了赵书记。他疲惫的眼神里有着淡定和沉着。

太多太多的人关心着这里，太多太多的目光盯着这里，太多太多的心想着这里，这个让我小时候巴不得赶快离开的北竹园村，有着承受不起的沉重感。她承载着所有人的牵挂，所有人的希望，所有人的梦想。

赵书记瘦小的身影在村室褐红色的铁门外慢慢消失，王文生书记的笔记本里记录着岁月的更迭和变化。青山两岸的风景，正在所有人的付出和牺牲中革新。

我的泪眼里，又装满了赵书记的女儿那一声声无奈的求助。

（涂俊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