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占才

我老家在豫西鲁山，村名叫张飞沟，村西也确有一条沟。那沟一丈来宽，一人多深，半里来长。沟畔杂花盛开，沟底蒿草及膝，沟沿上长了好多棵歪脖树。乡亲们叫它轱辘沟。我小时，不明底里，只管“轱辘”来“轱辘”去地叫，认些字以后，就开始怀疑，这俩字该写作“骨碌”？——玩伴们在沟上面扳树枝玩，一不小心，要骨碌到沟里，骨碌得浑身生疼；再不然，夏天，那沟底，无数的虫儿咕噜咕噜地叫？这沟名儿该是带响的，叫“咕噜沟”？

对这条沟，我充满着疑惑：一马平川的地，怎么就凭空横切一刀呢？乡亲们沿沟埂上的土路进城，对沟似乎熟视无睹，但这土路与沟分明相伴老远，直到那沟被一条水渠切断，土路才恋恋不舍，搭上一座桥，弃沟独去。村子离县城4公里，村东头挖出过许多古墓，还出土过唐代墓，墓志上只说这里是鲁山东北塬，却不曾解释，何以这村名如此灵动古怪；是张飞来过，在此挖沟设伏？却又找不到传说和遗存佐证，史书也未见记载呀。

工作后，一次回老家，骑了自行车，疾驰到村西头，见村上的“美髯公”孟叔在沟边驻足，心里的疑惑又不期然冒出。

孟叔个子高高的，胡须飘飘，年龄最长，站那儿像一株高粱，却不随风摇摆。在村上，数他经见事多，有主见。

我停下车，掏根烟给孟叔，一指脚旁，问：“叔，这咕噜沟是咋回事儿？”

老人若有所思，说：“这是古时的官道。车压人走，年深月久，才形成了深沟。你叫它古路沟最好，你叫它轱辘沟也行，可不是咕噜咕噜会叫的沟呀！”

老人给出答案，我心下惊骇，羞赧不已。长这么大，家门口的路，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枉称一个识字人。

这之后，我对古路关注起来，查看县志和文史资料，时不时地打问四乡八野的老者，骑了自行车游走追踪，察看那一截又一截明明灭灭的古路沟。终于弄明白，孟叔所言不谬也。

老家那沟，确由古路形成。那路老了去了，老到盛唐；远了去了，远接千里。它一路迤逦，往西南4公里，连到鲁山城，往东北10公里，连到段店花瓷遗址。唐宋时的段店，那是窑炉林立，瓷声一片；烧出的瓷器进了宫廷，成了贡瓷，连唐玄宗也爱不释手，赞不绝口的。如今这遗址，还是国家文物保护单位呢。人们从四面八方汇拢而来，肩挑车推，马拉驴驮，满载了瓷器，走一走歇一歇。歇脚的地方，自有人递上茶水，盛上饭菜。天长日久，递茶盛饭的人就地安营扎寨，路南路北，生儿育女，聚居成村落。这一条长长的道路，隔一段，绳子一样，打一个生动的结节，开一蓬艳丽的花朵，豆子一样，撒下一连串的村落：郭家店、四间房、段店、郎店……

村北十余里，有一座连山石岭。在岭脊，我还发现了一段车辙印，那印痕，化石一般，几乎平行着，深深的，嵌入石中。那是经年累月，铁轮车所磨。顺着辙印往山下望，荒草野岭中，分明还有一截古路沟在叹息。

长长的古路啊，一旦遭遗弃，便被堵塞，被切断，毁坏严重，面目全非。

路与人如影随形，人与路血肉情深。这路，脚步杂沓，脚板交错，车轮飞响，木轮转过，铁轮碾过，胶轮滚过。没人铺水泥，没人铺柏油，任凭岁月碾压。天干路响，尘土没足，一场暴雨，冲走了土尘，冲不走征尘；不待天晴，人就又行在泥泞中了。那路，经了老日头一晒，由软变硬，坑坑洼洼，坎坎坷坷，成了“干压辙”。

日升月落，春秋更迭，四季轮回。一路上，离人们负重致远，汗水和着泪水被雨水冲刷。那路就越冲越深，越走越低，渐深成沟。

古路深深，冬走古路夏走岗。冬天走古路，避风暖和；夏天，古路沟中闷热，人就又跳上沟边的高岗上走，透风凉爽。

古路深深，千年古路变成河。那路每雨径流，甚而不雨亦流，久而久之，古道改作了河道。

古路沟是社会变迁的见证，是历史沧桑的写真。难怪，历史演绎，爱情战争，多发生在古道上、路途中。

鲁山南入楚蜀，北通秦晋，是古丝绸之路的元点。这里盛产的丝绸、花瓷，源源不断地被运往洛阳、长安，一路驼铃声声。清末，鲁山城西关还有两个骆驼场存在，一个骆驼场可容纳近百头骆驼。古老的鲁山城有四座城门，进进出出，最起码有四条官道。

寻迹问踪，如今，四条官道还都绵延着古路深沟的痕印。

到处走走，你会发现，大平原上，无缘无故，被一条条深沟割裂的遗迹，这沟多半都是古路。位置特别，有着故事传说的老村，分明都有古路沟的影子。

是什么时候，挥一挥手，我们与古路作了告别？蚰蜒小路不再细如蚰蜒，所有的路都笔直宽敞，原是越走越低的路，现在却是越修越高。居住虽偏，却已无僻，村村通修到了家门口。荒无人烟处，路说修就修了；悬崖绝壁间，桥说架就架了。恍惚是在梦中呢，说不定，高速、高铁就一穿而过了。朝发夕至，思念不再，沿路风景一闪而过，天涯海角都在一瞬之间了。

我们挥一挥手，告别了肩挑手推，告别了长途跋涉，告别了摩顶放踵，告别了风餐露宿，告别了负重致远。

鲁迅先生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拿现在考量，先生的话，不再是经典。

作为历史的见证，老家村西的古路沟，也该作文物遗址，保护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