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端午节的文化含量实在是太高了,从祖先对自然天象的崇拜,到《易经·乾卦》第五爻的爻辞 “飞龙在天”。从早前扒龙舟、吃粽子的礼俗,到屈原五月五日投江忌日的祭奠,有对圣贤的哲学思考,更多的是民间风俗的约定俗成,最终沉淀在古老又年轻的中华文化中,成为集体人格里不可或缺的一环……
这些简述,看似清浅,却深不可测。
今年的端午节就要到了,活泛在我心头的凡人细节忽然鲜活起来。
早年,南阳曾有过给小娃娃洗露水澡的风俗。谁家孩子积食消化不良,大人就会趁太阳没出来的时候,找片草深露浓的地场,将孩子放草窝里,一个人抓着两只小脚丫儿后退着拉,口中念念有词:“拉,拉,拉食气,拉掉没有?”后边跟着的人应答:“拉掉了!”如此一问一答,反复好几圈儿,直到那孩子浑身上下湿淋淋,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洗露水澡原本不必在端午,只是我记忆里洗的那场酣畅淋漓的露水澡,确确实实是在五月端午。当时,我还是个穿肚兜的小人伢子,大清早,爹把我从梦里叫醒,抱起来就走,我挣扎着想哭,娘搦搦我的腿,说:“别哭别哭,咱去洗个露水澡,回来让你吃鸡蛋……”
在又厚实又光滑的葛巴草上被父亲拉来拉去,不大会儿身上就沾满了草叶子。刚开始我还不住声地笑,刺痒起来就开始大哭。妈说:“好了好了,有那个意思就中了,你没看娃子身上都湿透了……”
那个端午节,我到底吃鸡蛋没有,不记得了。长大之后,一直到老,我都喜欢草,和草们开的各种能看人会说话的花儿。特别是暮春初夏顶着一层白茫茫露水的草,我喜欢在上面蹚出一道道深绿的脚印子,喜欢用手扫落草尖上一大颗一大颗的露珠,等它们落满我的手心儿,掬起来洗脸……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年过花甲,还有人在我种下的文字里认出它们——那些露珠子。以至于那个端午节的露水澡作为私人宝藏,让我与天下草木呼吸相通,清蒙蒙的绿意总在我心里。
虽然洗露水澡这个风俗与端午节联系不是那么密切,不见太阳去露天的水里洗脸洗澡,却是端午节必不可少的一项活动。传说中,月亮奶奶一年四季都在月宫里捣药,天晴的时候还能看见她一动一动的身影。那么费心费力地捣一年,只是为了在端午节头天夜里遍撒人间。所以,端午节大清早,只要赶在太阳出来之前,不管用河水、湖水、塘水、井水洗手、洗脸、洗身体,都很有益处。
端午节没见过阳光的水还可以和面做酵子,不只是井水、河水,头天晚上舀一碗水放在院子里让月亮晒晒,第二天用它和面就成。用这样的酵母发面蒸馍,又虚又甜。
端午节大多都是拾麦的好日子。被晒焦的麦穗儿经露水一打,沉甸甸地上手。鸡叫的时候天还黑着,被大人叫起来,迷迷糊糊就下地了。小孩子眼色好,天不亮也能看见躺在地垄里,或是棚在麦茬根儿上的麦穗子。如果遇上没人拾过的地块,太阳树梢高,就能拾牛腰粗一大捆。扛着回家,油馍、糯米红枣粽子,还有艾叶煮的蒜和鸡蛋,都已放在桌子上了。
我的端午节,大多时候是要去干娘家走亲戚的。我提着一篮自家炸的细油条,一个人走在田间的抄近路上,心心念念的,是干娘用花丝线给我缠的香囊。我亲娘是个大忙人,三块花布一缝,装上艾叶拿五色线一搐,就是一个鸡心香布袋,我都不好意思拿出去跟别人比。只要走趟干娘家,菱角形的香囊还有带穗儿的料布袋香囊就不止两三个了。
当然,走亲戚最让人欢喜的是在路上卖野眼,啥活儿也不干,啥心也不操,一眼就望到了地平线。
土地也真有意思,麦割了,秋庄稼还没长起来,它就着急长草了。没有麦罩住,那些草一棵棵长得又嫩又肥。
和端午节相关的草有两种,一种是艾,能插门窗,能熏蚊子,捶成艾绒装枕头,还有各种艾灸,这些天下人都知道。还有一种是猫眼睛,那时候不知道它学名叫泽漆,叫它泽漆有什么好?还不如叫猫眼睛。猫眼睛的花和叶都是绿色的,长在一起不是猫眼睛是什么。读了书才知道,猫眼睛有清热、祛痰、利尿消肿的作用,是一味中药。可小时候被大人警告过多次,“猫眼睛,抹抹眼,明早使个大黑碗”。那是因为眼皮儿上沾了它的津液,就会肿得合缝,跟扣半个鸡蛋壳一样,当然看不见饭碗了。
被当成毒草的猫眼睛,端午节是可以薅的,薅回来晒干,熬水喝治嗓子发炎有奇效。能把它薅来当药的日子还有,那就是三伏天,猫眼睛老了,被毒太阳晒干了,它就没有毒性了……
城市里没有四季,与节气相关的往事越去越远了,可我忘不了那曾经端坐在旷野上的端午节,每一想起,白茫茫的露水就打在了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