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曲令敏

深夜，女友来电话，托我一件事，心知帮不上忙，也不好推托。我知道那人的水太清，但凡事关原则，不能有丝毫违背，哪怕是为了最好的朋友。

女友说：“这是最后一件事了，我们都快到站了。”

轻轻一句话，回雪扬风，莫名的惆怅袭来，一颗心顿时变成了拔丝苹果……

我知道，那个我认他为异姓兄弟的人，有朝一日，走进生命的另一程，离开这个小地方，再也不回来了！即便有高铁，有网络，也挡不住人和心越离越远。

红尘里打滚儿半个世纪，我结识过的朋友，不下十几个吧？细数起来，真正心灵相通的，两三位而已。就这两三位，也先后走出了我的生活，成为远方的风景，可望而不可即。

这个人更有别于他人，在长长20余年的交往中，不知不觉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成为我心灵的依傍，淡淡若流水青山，早已忘却了各自的俗世身份。有朝一日离我而去，那可不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真真切切就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凌晨4点，我被这种掏心的疼痛惊醒，就看见了那片“天际流”，空阔、辽远而悲凉，竟然好久不能入睡。

听人说，湛河花开正好，匆匆吃过早饭，坐车去了乌江河口公园，把自己扔在暖阳下的花光树色里，慢慢从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伤情中缓过劲儿来。

人生自古伤别离，别离又岂止千种万种。

就说这段河吧，那年我和孩子们来这里放风筝，两岸荆棘荒草，河水墨汁样黑，北来的稻田沟也好不到哪儿去，流淌的是味道更不佳的矿区生活污水。两条河与南岸白龟山水库灌渠来水汇为湛河，一座修建于20世纪60年代的水泥桥横跨南北。遥想当年建桥时，人们肩挑手推，脸上洋溢着希望的欣悦，该是一幅多么生动热烈的场面。

春风吹过一年又一年，桥已老旧，当年场景迅即消失在东逝的河波里……

记得放风筝那天是个晴日，油菜花开得灿然，没种庄稼的休闲地里长着一片一片青草，还有肥嫩的野菜。平时挖野菜是我最大的乐趣，可那天看着诱人的荠荠菜和面条菜却没有动手，河水太脏了。

转眼，又20年过去，这地方再不是荒郊野外。楼林倒影，花木扶疏，变清的河水汇成湖，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三江源”。尽管风光好到无限，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怅怅然怀念那座桥，那个放风筝的日子，那个心情和阳光一样明亮的时辰。也许是应了那句诗：年光向老速，物意逐时新。这还没多久呢，放风筝的孩子定居他乡，小孙女儿都上幼儿园了！

信步上行，瞿麦花开得正盛，为临河步行石径镶一道花边。为雨水留下的曲折溪床，铺着碗大、西瓜大的洁净卵石。周边是草坪和暮春时节落英缤纷的花木。空气里弥散着苦楝树浓郁的花香。

踏栈桥过河到对岸，这边花事更艳。嫁接过的月季，开着颜色不同的花朵，朵朵碗口大，每株都是一大篮子造型别致的插花。那些没嫁接过的小月季、薰衣草、兰花、菖蒲，一路开过去，红、黄、白、粉、紫，斑斓成强大的花阵，其间镶边带点的、盛开半开的，香风细细，仿若少男少女的情思妙想……

找个地方坐下来，看对岸的树新叶蒙蒙，如晕如洇。有女子在河边掐水芹菜；有老人带着孩子跑来跑去；有小情侣撑开花朵样的帐篷，坐在那里用无人机拍照。就在近前，有一对年过花甲的老夫妻，兴兴头头放风筝；有位年轻的爸爸，带着五六岁的双胞胎儿子，兴致勃勃地遥控着玩具坦克爬坡过坎儿；还有一位长发披肩的漂亮妈妈，蹲在草地上和女儿一起看蚂蚁打仗……

短短两个多月，从禁足抗疫，到眼前的欢声笑语，惊怖、痛伤、悲郁，种种劫难正在成为过去。一次一次地告别，一次一次不得不放手，原来再大的劫难，终究会被日子泡淡。就像眼前的春光，不停息地流走，流走，谁又能奈它何……

我转念想起那个把6年多的生命物化在这条河道治理上的人，每段管道、每块地砖，他都当成亲儿热女抱过、捂过、牵挂过，竣工交付时，成就感之外，一定也会生出种种不舍吧？

种种别意，都是曾经的关情和关切，是一个人的生命外延。不只是人与人，人与物又何尝没有惜别时的依依不舍？除了手渍汗渍的种种，更多的还有曾经来到眼里、来到心头的某片山水、某个村落或远方小镇。哪怕是列车窗外一闪而过的人物与景物……

那年那日，一排排的相思树，相思树外的稻田，稻田里三三两两的割稻人，割稻人头上尖尖的斗笠，和他身后三三五五牴头相靠的尖尖的稻谷捆子。这30多年前的画面刻印在心里，闲时想起，不由怅然若失……

“瑶草碧，柳芽黄。载将离恨过潇湘。请君看取东流水，方识人间别意长。”

别意，从来都是心间最柔软的所在，是爱与怜惜的源头。如果一个人眼里只有利益，任凭一颗心变成水泥坨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往回走的时候，我释然了。寻常的日子里，每一个转身都是告别。与人别，与物别，与光阴别，最后剩下的，只有此时此刻握在手里的滴答之声。

趁着那人还没走远，我们继续做兄弟吧，且行且珍惜，珍惜这可遇而不可求的美好情义。就这样吧，也只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