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丕立

她坐在最后一排的中间座位上，公共汽车内挤满了人，不时有一波波中途停靠点上来的人往车厢后挪动，车内的空气越来越浑浊了，她不由得大口喘气。突然，山腰处一个急刹，站在她前面的女孩一下子坐到她身上，女孩见她半天缓不过一口气，站起身来，紧张地瞪大眼睛望着她。她无力地向女孩儿笑笑，女孩儿心里漾起一阵感动。

到小镇时，车上的人下去了大半，今天是集日，留在车上的人一般是上县城的。她慢慢从包里掏出一张稻草纸，将身体挪移到前一排的走廊，弓下身体，用力擦拭靠走廊座椅的椅背。其实，她早就想这么做了，奈何身体不争气，她只得挨了这一路。车那么挤，那前排座位却始终空着，从后来上车的人眼睛里她觉察到那椅背上肯定有什么污物。果然不出所料，谁吐了一口浓痰在椅背上，难怪人们的目光一交接到这里，都难受地别过脸去。

看着她一遍遍地擦拭，车上的人齐齐朝她转过面来，问她：老人家，您高寿？她将情绪藏了藏，答道：我年岁不大，一身病让我显出老相。那您上哪儿去呢？我想去县城看看这不争气的身体。车上的人纷纷说，您有座位坐，回来时也不见得就上这趟车，擦那口痰做什么？何况自己身体还不好。她一下子便不作声了，她无法向他们言说，她是多么舍不得这片土地，舍不得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多么留恋他们的笑脸，她是多么不忍心让他们受到伤害，哪怕是一口痰不小心沾到他们背部时的沮丧。

医生说，她肚子里有一个坨，目前还不能确定性质，需活检。医生说这话时神色凝重，她心里明白，八成是难对付的病症。这一次，她就是上县医院去拿结果的，不用猜她也清楚，她的时间不多了。她拿眼睛定定地看车上每一个人，发现他们面目表情丰富，都在为生活打拼，专注得难以顾及别人。只有她，自己那一块儿腾空了，却有大把的空隙来观照别人，其实说不上观照，更贴切地说是羡慕，羡慕行进着的生命，生命流淌过程中人声鼎沸的热烈，心心交缠的牵挂，还有那熟悉的田间垄土里季节的呼唤。想着想着，她的眼睛潮起了一层雾。

“大娘，我们一起走。”车一到站，刚才挤倒到她身上的姑娘麻利地从前面向她走来，边喊边上来搀扶她。她才得知姑娘是县医院的医生，她欣然与姑娘一同前往。

之后，诊治了一个疗程的她，一边服用中药，一边在医院做志愿者，帮助危重病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十多年后，她已完全治愈，医生一致认为是她豁达的胸襟和忘我的工作，让她丢掉了病痛。而她却认为是自己丰盈的满足感打跑了疾病，她感谢那些自己曾帮助过的人，给她被需要的幸福感。

她留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留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