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淮记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此诗妙到极至，高明到不能再高，咏柳而不见一柳。

大前年我的窗外还有柳树。前年没有了，去年也没有了，今年就更没有了。往后有没有，没法知道。于是，我失落了三年，断断续续想了三年，想柳树的长处。尤其想那二月春风似剪刀。

窗外有柳的时候，感觉着春天来得早，也来得快。眼瞅着别的树木还没睡醒，柳树就泛绿了，五九六九，抬头看柳。它给人以新鲜，给人以活力，给人以生的希望与憧憬。它伴着春风的柔情起舞，它随着阳光的和煦鸣笛，柳条抽打着寒冷，柳丝舒展着温暖，天地人，一体同春。

窗外没柳的时候，感觉是不可想象的落寞。别的树虽说也是树，却总是醒来迟迟，干枯的枝条在冷风中无力地挣扎，摇摆着一个冬天的疲惫不堪。一群一群的小鸟，喘息未定，飞来飞去，飞去又飞来，找不到可食之物，叨唠着，抱怨着，嚷嚷着，企望着，羡慕杨柳春风万千条。

窗外有柳的时候，秋天的脚步好像走得慢一些。秋风起了，秋风紧了，秋风凉了，好些别的树木，叶子脱落了。而柳树，依旧青鲜鲜的，弥漫着生气。柳树也落叶，但它落得晚，落得慢，落得顽强又倔强。万木葱郁的时候，柳树的绿，也许算不上多稀奇，但当落木萧萧下以后，柳树的绿，就弥足可爱了。

窗外没柳的时候，疏懒的心情好像蒙蒙的，盛夏的酷热、严冬的冷酷，都翻了倍。没了柳树，春天的信息传来得晚，秋天的符号消失得早，我不能不怅然若失，但我无能为力。据说有人认为，柳树不高端，柳絮迷人眼。于是就更换，换成银杏树，十棵没活够三棵，干瘪瘪、直愣愣戳在那儿，时时刺痛着我的灵魂。于是，我更加想念柳树。不仅是窗外的已经失去的柳树，还有老家早已不在的那棵大柳树。

窗外的柳树，是一溜乖巧的婀娜多姿的垂柳树；老家的大柳树，是一棵独立挺拔的线柳树。反正都是柳树，我都喜爱它们，它们也都给了我思念的理由。

老家的大柳树，与老榆树、大栎树，一字排开，长在我家门前。老榆树上拴驴，大栎树下拴牛，大柳树下摆石桌，是半个村的饭场。老榆树、大栎树，先前都说过，唯独大柳树，至今还没有说过一句。

老家的大柳树，至少在我，是很值得记住的。它是我儿时一个欢乐的源头。春天来了，柳树最先报告，我上树砍枝条，下树拧篾篾，洋话叫柳笛。鸟语花香的山村，吹柳笛的孩子们又多了一种欢乐。天热了，用柳条扎圈子，当帽子，下河捉鱼，欢乐了我整个童年。尤其不能忘怀的是，在那生活困难的年头，早早生出来的柳树叶、柳棒槌，捋下来煮煮蒸蒸，充饥救命，说柳树是恩人也不为过。

老家的大柳树，大人一抱抱不住。但是，它没有榆树、栎树长得高，树桩只有一人多高。因为隔两三年，树桩以上就要砍一次，砍下来的树枝，是做椅子凳子的好材料。有靠背没靠背的，差不多都是出自大柳树。单就这一点，大柳树就是功臣，现在有沙发坐了，也不能忘记柳树的恩情与功劳。忘了柳树，就是忘恩，就是忘本。忘本意味着啥，不用多说。

老家门前的三棵树，榆树最早被锯掉，做了叔家的房檩；大栎树后来被另一叔叔锯倒，解了板子；大柳树被大风吹歪了，也被解开，做了好几家的案板桌子。如今，它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它们生长过的地方也起了楼房，没了痕迹。

然而，我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夏天里的鸟窝，秋天里的橡子，春风里的柳丝榆钱，冬天里挂着冰凌的树枝。还有那榆树下蹄跳的驴，栎树下倒沫的牛，柳树下推不倒的石头饭桌。

回忆往事，我对柳树有着别样的情感，于是翻书查阅，又多了一层对自己无知的感慨。全世界柳树约500种，中国就有250多种，遍及全国各地。大白柳，大叶柳，细柱柳，棉花柳；垂柳，旱柳，爆竹柳，还有枫杨圆头柳；白柳，紫柳，腺柳、鬼柳，更有白皮柳；云南柳、朝鲜柳……听听这些柳树的名字，想象便立即荡开去。

柳树是有姓的。据传说，隋炀帝登基后，下令开凿通济渠，虞世基建议在堤岸种柳，隋炀帝认为这个建议不错，就下令在新开的大运河两岸种柳，并亲自种植，还御书赐柳树姓杨，“杨柳”一说，由此而生。作为一种树，能与帝王同姓，这是难得的殊荣，应该是高贵得不一般，可有人居然以为它土气……

柳树是有情的。《诗经》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李白《春夜洛城闻笛》：“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杨柳是春天到来的标志之一，潇洒的杨柳，总是给人以欣欣向荣之感。折柳赠别，就蕴含着“春常在”的祝愿。古人送行折柳，寓意希望亲人去到新的地方，能很快生根发芽，好像柳枝，随处可活。

柳树是普通的。但是，柳树的适应能力强、生命力顽强。人们常说，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柳树，是我国的原生物种，它喻示着中华民族坚韧不屈的宝贵精神。柳树，几乎都是倒垂着柳枝，它饱含着中华民族谦逊含蓄的优良品格。新中国七十华诞，遍布各地的杨柳树，必然是另一番绰约多姿，用绿色装点着祖国。

我喜欢柳树，不光是从前家乡的柳树，也不仅是先前窗外的柳树，还有蜀中汉中军营里的柳树，川大山大校院里的柳树，西湖苏堤上的柳树，福建海岸上的柳树，新疆沙漠里的柳树，黑龙江边的柳树……都时常摇曳在我的记忆里，温柔着我的心。

我当然更喜欢关于柳树的诗与词。“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依旧，依旧，人与绿杨俱瘦”……

看看，这哪一句不撩人。于是，写下这“窗外有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