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壤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一条腿生恶瘤。前日，截了那腿。面色蜡黄躺在那里，女儿陪着。我问，疼吗？病人摇头。她女儿说，有时疼有时不疼。

我看她盖着的被子，一边腿是空的。我也觉得心里空空的。夔一样单腿直立是什么感觉？

假肢很贵。这家人不像有钱人，十来万的进口假肢，不能报销。这姑娘打算十多天后带妈妈出院，坐十多小时大巴回去。

那边是个姑娘，车祸。她母亲陪着，不说什么，一问就赶紧摆手。大概怕伤了女儿自尊心。不知伤在哪里，躺一个月了，看上去气色还好。

来时高铁上遇到一个坐轮椅的姑娘，面目姣好。女乘务员夸她坚强，好看，问她干吗去？她笑得很幸福，说：“去北京看我男朋友。”我想起她露齿而笑的样子，那样子，真的配使用幸福二字。厄运中的人坚忍地活着，那渺茫的情爱像洪荒世界微弱的一点光。她不顾一切，挣动残缺的身体过去，再远也能抵达。我听着她们对话，一言不发，盯着那姑娘看，忽然间有想流泪的感觉。我被她的笑真实地打动了。我的心竟像遭到打击一般有疼痛感。

她也是车祸，伤了脊髓。据说是人特别敏感的地方，不能恢复了。她一生不能够再站立。她说，下身有时麻木有时有知觉。

想起一个前些天住院的朋友。之前去看过，他好端端变得面色发黑，是往肉里面暗黑的感觉。我吓一跳，说你可不能死了，咱们不到时候呢，你赶紧好起来。大夏天了，他穿着羽绒背心，说，冷。

一天夜里十点多，他在医院打电话，声音微弱，说你有时间吗，明天过来吗？我说好。放下电话，我觉得他……可能是害怕什么。

次日晨七点，他微信说，过来一起吃饭吧？我心里难过。他这么急。他需要见到我。他是我在意的人。

赶紧去了。到时人已进手术室，我只看到一把空的轮椅。我和他妻子等着。那天风雨大作，冷得像秋尽冬初。不知为何手术又没做。人出来，推着去病房，一阵风吹得人喘不上气。他妻子赶紧挡在前面。我脱了上衣光膀子，将衣服蒙住他的头脸。人八天不吃饭，很弱了。

后来他说，那天晚上，同病房的老头死了。因为人还有点体温，不能进太平间，就仍然放在病房。他是要和一具尸体住一夜。他说，那老人一死，整个房间就阴暗下来，墙壁一点一点变得冰凉。

他还是慢慢好了起来，可以吃些东西。

今天下午狂风大作，满地落叶残枝。从病房出来，在门诊处见一壮汉，满脸满头的血污，短裤上也是血。他站着，自己排队挂号。骇然问你怎么了？他说，广告牌摔下来，被砸了。

所谓风云不测，大抵如此。

医院是个深渊，是个我从来逃避、不愿直面的场所。我一想必有一日，自己也要往返于医院，就忍无可忍。但医院，是人生必往之处。逃不开。

母亲的手术安排在今天夜间。

手术两三个小时。重病监护室住几天。

母亲老了，浑身哪里的骨头都不好了，医生说，你得省着用。

我忽然泪落。拉着母亲手，问，妈，你害怕吗？她的手也变形了。

母亲摇头，嘴角一撇，假装轻松地说，不怕。不字声音拉得很长。

我说，妈，咱不怕。做了就好了，不再疼得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