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琳丰

诗人毛泽东的《咏梅》是歌腊梅的，有“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佐证。他深谙腊梅（冬梅）和梅花（春梅）之间的区别。词作者阎肃的《红梅赞》其实也是歌腊梅的，有“三九严寒何所惧”和“千里冰霜脚下踩”佐证。他不是不懂腊梅和梅花的区别，许是受政治气候裹挟，不得已而为之。

腊梅和梅花虽然都被称作梅花，但是它们既不同科，也不同属：腊梅是腊梅科腊梅属，而梅花是蔷薇科李属。腊梅称早梅或冬梅，有人赞之为：“冰姿梦里慕姚黄，滴蜡凝酥别样妆。”它的颜色是蜡样金黄，香味浓烈。而梅花在诗人笔下是：“胭脂颜色引蜂蝶，邀与桃花一道开。”它的颜色除红、白、浅绿外，还有粉红和淡蓝，香味相对淡幽一些。之间区别还有落叶灌木和落叶乔木，叶为对生和互生之分，状其姿色分别用“孤傲”和“娇媚”，其花期也相差两个月左右。相同之处只是名字，不同之处很多。

去年秋雨丰沛，但冬雪姗姗来迟。年近岁尾，日临腊八，中原大地的腊梅枝头，金灿灿的蓓蕾蓄意待放。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剪梅飘然陨落，她是位科技工作者，名字也叫梅花。

我断定她是腊梅。

从她的文章中得知：她的家在农村，重男轻女的父亲在她生重病的时候说，妮片子，死了权当剔剔苗。是母亲求了三四家，借来一碗小麦粉天天熬点面汤，又到大队的豆腐坊里讨要点豆汁，居然把她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据说那时候她已经记事了，对于父亲的歧视，她立志活出个人样来，让父亲知道女孩子不比男孩子差。她姊妹七个，家里实在养不起。所以她拾柴放羊打猪草挖野菜手脚麻利，哥哥姐姐都不是对手。还有不幸的是，她刚刚学会了汉语拼音，铆足劲头学知识的时候，便遇到罢课闹革命，她无书可读。好在大队书记分配给她家一个“管制对象”，是位青年教师，没有具体反动言行，只是出身资产阶级。让她家代替监督。梅花觉得天无绝人之路，她便有事无事地围住老师转，求老师教授文化。那位“牛鬼蛇神”很是害怕，说：“梅花，离我远点，人家会说你阶级立场有问题。”梅花回答：“我看您不是坏人，管他们咋说，我热爱老师。”“梅花，他们会给我扣上拉拢腐蚀贫下中农子女的罪名，少不了一顿毒打和羞辱。这样，你已经会汉语拼音，我这里有三角钱，找你妈再添两角钱，就能买一本小学生字典。上面的字你学会，就是中学生文化水平了。”梅花没接下那三张零钱，也没找母亲要钱，她用了半个月，挖了三十竹篮夏枯草和车前子棵，积攒五角钱，请了一位终身老师。

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拓宽道路。后来，梅花考上了林业专科学校，铺垫了她通往林业和园艺的春光大道，而且干得风生水起，取得了林业高级工程师和高级园艺师资格证书。

当初我认识梅花，是人称文坛伯乐的“农夫”刻意而为。那个时候，是梅花人生的最低谷：相亲相爱的夫君英年早逝，为救夫君而债台高筑，唯一的女儿尚在读书，两年多病榻前的忙碌以及精神的极度紧张，体重从百十斤降至不足七十斤，看起来瘦弱萎靡。

“农夫”设便宴款待我们，告诉梅花：“我给你请了位老师，从今天起，你就跟大姐学习写诗词，重新打起精神。”言来话去之间，我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旨——拉梅花一把，别让死神把她带走，她是咱们舞钢的拔尖人才。我小心翼翼地和梅花搭话，让她以自己的名字即席赋诗。她是个爽快人，很快写了一首：

和霜伴月开，

韵自苦寒来。

香浓随风至，

快活又自在。

我看后动了几个字，又加一注解：

和霜伴月开，

韵自苦寒来。

香远虬枝瘦，

品清高节抬。

注：抬，取其“上托、高举”之意。

梅花一气儿读了三遍，蜡黄的脸上绽出笑容……而我则心里暗叹：“农夫”啊，您真是高!

梅花极其聪明好学，她的《科研报告》言简意赅、逻辑性强，各种实验的技术参数一目了然，业务说明文浅显易懂，发表在国家级和省级杂志上的文章屡屡得奖。

三年后，她出了诗集《金梦着绿》。其间，她边学边教女儿，两年之后，女儿也出了诗集，而且比妈妈的诗集品位高得多。

如今，她走了。在她的水晶棺前，往事并不如烟，一幅幅叠加的镜头清晰地展现：爬上高树，采取病样标本；帮扶贫困山区的果农剪枝打杈，传授技术；赤脚攀爬山岩去考察古树的分布；干馍就泉水的片刻休息；拍桌子要炒老板鱿鱼……

想到她要炒老板鱿鱼这一幕，我竟然沉浸其中：

为了还债，梅花退休之后到岭南打工，供职于一家私人园林苗圃，月薪八千元，管吃管住。大约是三个月之后，苗圃发生了白蚁祸害贵重花木的灾情，老板心急如焚，命梅花着手灭蚁。那天上午她制定了措施，下午就带领员工去了现场。她自己拿钱买了两捆甘蔗，布置每位员工至少要吃一棵。不到一个小时，人人都超额完成了任务。于是，梅花宣布收工。谁知老板夫人的弟弟告诉他姐夫：那个王工程师不但不灭蚁，还领着员工吃甘蔗。老板暴跳如雷：“王工，若有下次，炒你鱿鱼……”梅花没等老板说完，开口道：“不用下次，给我结账明天就走！”第二天，梅花收拾行囊，准备去领半个月工资的时候，老板笑嘻嘻地走进来：“王工，我赔礼道歉，我鞠躬，我感谢，我……”还是没等老板说完，梅花道：“要想留用，咱们重新订合同。”结果是梅花的薪水从八千涨到一万，还配备了专车和司机。事情很蹊跷吗？不，一片片甘蔗渣上布满了白蚁的尸体——甘蔗渣上梅花喷洒了药液……

在她病情加重的时候，梅花还不断和我联系：林业局几位领导看望她了，市作协的领导也来了，市里送来了救助款。更多的是她要摆脱病魔，尽快好起来写一部长篇小说，把她和夫君的爱情故事融进舞钢的山水莽林。

2018年的最后一天，我完成了近三十平方米的垦荒行动，我要在春天种洋姜，它是糖尿病的克星。之前，我已经给梅花快递一箱洋姜。老中医告诉我，洋姜本身含有天然的胰岛素。我信心百倍，梅花她一定能康复。

就在那天夜晚，我梦到了健健康康的梅花，她笑着说：“姐姐，这是你兄弟世贤，方儿她爸爸，他回来了。”我迟疑着，世贤不是走了吗？但还是出于礼貌请他们进屋。梅花推辞道：“不了，姐姐，我们去旅游。”“你们去哪儿？”梅花指了指南面：“密林深处，山水之间……”

梦的结尾，我记不清了。现在想来，不是世贤回来了，是梅花走了……

唔，梅花，去吧，和你的夫君一道，在密林深处，山水之间，继续编织你们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