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研

跑步习惯的逐渐养成，始于许多年前的大学时代。

有一晚，我趴在阳台，一边从收音机里收听我永远也跟不上节奏的BBC英语，一边瞅着远处三三两两端着饭盒、提着水壶归寝的同学，终于感觉烦透了。不如去跑步吧。我一时起意，查了资料，说夜跑晚间八点最好。于是每晚这个时候，我会穿戴整齐，出现在操场上，一次跑四五公里。

不久后，我有了一个伴儿。

他很老，瘦得像一颗豆芽，脸上也尽是皮包骨，颧骨和下巴凸出，眼窝深陷，看上去有些吓人。老人家每晚在操场遛弯，裹得严严实实。帽子、护耳、围巾、手套，一样不少。我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经过时，我们互看一眼，渐渐地，会招招手；再熟悉一些了，我跑完当天的里程，就会陪他走上几圈。老人的话很多，离世的老伴儿、工作繁忙的儿子、调皮的孙子……话匣子一经打开，开关像是坏了，怎么也合不上。最后我扶他走下一长段水泥台阶，他回头，手招了又招，终于缓缓离去。

我们形成了默契，每晚准点在操场碰面。像是感谢我陪他遛弯儿，老人每次都会给我捎点零食，一包花生，几颗桂圆，几颗奶糖，几个核桃，见到我就一股脑儿塞我手里。糖纸上还留着他手掌的温度——他一直攥着它们等我出现呢。我几乎能想象他的样子：从客厅沙发站起，跟家人说他要去散步了。疲倦的儿子眼皮也未抬，只微微点点头，老人乘机从茶几盛零食的小篮子里抓了几颗奶糖，儿子被他逗笑了：爸，你还喜欢吃糖呢？老人或许还会有点不好意思，没人知道他有一个遛弯的小搭档呢。

从深秋到隆冬到来年早春再到盛夏，我的学生时代也结束了。工作，换工作，从一个住处到另一个住处，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最开始的那些年，生活很有些兵荒马乱的意味，最为惊惶的时候，一年里搬家四五次，夜里从梦中惊醒，总有几秒钟的愣怔，需要仔细辨别，才能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但跑步的习惯倒一直坚持了下来。我在街上跑过，在河堤跑过，在附近小学的塑胶跑道上跑过……只是渐渐地，户外跑步对我而言变成了障碍赛——节奏不得不被迎面而来的人或宠物打断。

再后来，我习惯了跑步机，就再也不愿路跑了。我喜欢跑步机的匀速和节奏感，设定好速度，心无旁骛地跑几十分钟，不必担心任何意外出现，一切都在掌控中。我跑步时往往什么都不做，不看视频，不听音乐，只盯着对面的白墙，感受汗滴在背脊、在额头、在后颈窝一点点生长，变得浑熟、饱满，最后滴答一声掉落，那也是一个美妙很有成就感的过程。

我偶尔还会想起那些冬夜的大雾里，我与老人一起遛的那些弯，唠的那些嗑。有时我晚到一会儿，老人家已经在操场溜达了。我从他身边跑过，他赶紧掏出奶糖老远就伸手递给我，生怕我错过了这份犹如祖孙般的默契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