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松

天色已亮，太阳还没有出来，散步的人三三两两。公园围墙外的甬道上，一位面目瘦削、戴着解放帽的老人把鱼皮袋铺在地上，拿着半尺长的毛笔，几乎是躺在那里，眯着眼，安闲地写字。字清秀，小楷，枣样大。

墙根边，展开着一排宣纸，上面是他写的诗。有四言、五言、七律，还有顺口溜，大都是劝世行善的。

“笑对人生，与世无争。助人为乐，豁达宽容。”

“气是无名火，人人都得躲。如果躲不过，必定生灾祸。”

“以德报怨积善缘，读书明理学英贤。忠厚孝道是良善，礼义廉耻记心田。”

宣纸的旁边，放着几十本印刷的小册子，一曰《劝世篇》，一曰《共和国纪实》，署名老魏，每本只有薄薄的二十页。书的背面，印着以诗会友、好人一生平安等字。

一个半旧的搪瓷茶缸，压在一张宣纸上。纸上写着几行字：外出写诗，身处困境，望好心人能给个馍钱。茶缸里有几张一元的纸币。显然，这是好心人施舍的。

很快围上来几个人，好奇。老人停住笔，抬头，嗓音洪亮，思路清晰。他说，写毛笔字需要桌子，自己到处流浪，没有桌子，当然只能趴在地上写。他出生在大禹故里，家在乡下农村，今年七十六，无儿无女，趁着还能动弹，就背着铺盖卷四海为家，写诗作文，劝人行善，宣传正能量，弘扬真善美。

他说这些诗都是他自己写的，不是抄别人的。我掏出几块钱，放进茶缸。他连连表示感谢，并送我两本小册子。小册子是他掏钱找人印的，粗糙了点，有一些错别字，他用圆珠笔一一改过。

他侃侃而谈，说曾经到一些大学写诗卖艺，劝勉学生珍惜时光，励志学习：“知识学中来，并非是天才。有志事竟成，无志空悲哀。”学生们很喜欢，争着给他买饭吃。有一个教授还说《劝世篇》写得不错，但写得最好的是《共和国纪实》。这是一本记录新中国时代变迁的长篇打油诗。分为建国初期、文化革命、改革开放、太平盛世四个部分，每个部分前面还有简要的文字说明。

“公元一九四九年，中国开辟新纪元。英明领袖毛泽东，中国人民大救星。”

“日出东方晴了天，治国伟人又出山。雄才伟略邓小平，耿耿忠心似火红。”

“继往开来新征程，中央领导更英明。带领人民奔小康，金光大道在前方。”

我随手翻看着上面的一首首诗，觉得这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不像个侍弄庄稼的农民，倒真是个诗人哩。“酒色财气不可贪，四字如刀把心剜。饮酒过度伤心肝，沉迷色情折寿限。见财起意多风险，气出病来后悔难。”诗直白，通俗易懂，却有哲理。

不知啥时候，已经围上来一圈人。有人说，像你这样的年纪，能读书上学，能说会写，满腹才华，怎么会孤苦一人没有结婚成家呢？

老人抬头看了一眼，似乎觉得被人无端怀疑，自己肯定有见不得人的劣迹。于是赶忙说，他不是杀人犯，也不是贪污犯，作为农家子弟，求学十七年，志在报国家，只因为一时大意，错过了人生机会。

我突然感觉这位老人一定有很多故事。他说，这本小册子上有他写的《自喻》诗五首，就是在悔恨自己，其中一首写道：“夜深人静心不闲，思前想后难入眠。从小饱受寒窗苦，学来知识也枉然。一生尽走羊肠道，崎岖坎坷到老年。”想来，他可能有难言之隐，既然不愿意说，也就没有人再往下问了。

看着这位眼窝深陷、皮肤黝黑、身体瘦弱的老人，依然斜趴在地上，专心写字卖艺，我不禁心生悲悯，有些难受。然而，这位老人却继续说，上次来这里，一个偏瘫的中年人，看得出曾经很有钱，可怜他非掏出三十块钱塞给他，他说啥也不要。因为他腿脚还利索，能够到处走走，靠写诗卖艺讨要几个钱，维持生计，生活还能过得去。

这时，有几个好心人向他的茶缸里放钱，一元、两元，有纸币、硬币，他都点头说着感谢的话。对不给钱的人，他也没有怨言。搪瓷茶缸放在那里，随你施舍，多少无争。

我曾经见过太多所谓的乞讨者，骗取善良者的同情。有的好胳膊好腿，却拿个破茶缸，在你跟前晃。如果你不给掏钱，就会软磨硬缠，没有一点乞讨者的尊严。有的背着一个破布袋，站在马路上，等红灯亮起车一停下，就拿着抹布给人擦玻璃，索要钱财。还有的带着可怜兮兮的孩子，跪在地上，对来往的行人不停地磕头，样子让人又心疼又生气。

有人说，乞讨者乞讨的是善良，而非怜悯。有人说，施舍者施舍的是尊重，而非同情。

面前这位无儿无女饱经沧桑的老人，写诗卖艺，心怀坦然，不为斗米发愁，只为高贵地活着，让人尊重。

太阳升上来了，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金色的阳光，照在这位自称老魏的老人身上，也照在他周围每个人身上。“事不顺沉住气莫要悲观，放眼量看得远天高地宽。办事情要操守道德底线，做好人有好报一生平安。”老人扶了一下解放帽，大声朗诵着自己写的诗篇，陶醉在这深秋清爽的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