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淮记

我是山里人，可小时候特别恨山。山上长石头，为啥不长馒头？山上长野草，干吗不长庄稼？因为饿肚子，所以我恨山。买作业本没钱，上山打桐油。修房子没瓦，上山割黄背草。烧锅没柴火，上山去拾。爬坡又上岭，衣服挂破了，脚指头磨烂了，马蜂咬住了，气儿啊，不打一处来。

爷爷们说奶奶们讲，咱这儿恶水穷山，人咋不穷？我恨不得一拳头把山头打倒，一巴掌把山头拍平。真是异想天开，无知可笑之极。一个人一群人，一代人几代人，世世代代的人，谁能弄得过山？大山是什么？是天地造化。功过是非，是非曲直，只能由天地老爷去评说。

自从旅游在中国兴起之后，大山大旅游，小山小旅游，没山乡村游。茶余饭后，大家聊着，上过这山，看过那山，坐过索道，爬过栈道，头头是道。这个说黄山归来不看岳，那个说五岳归来不看山。好像是精神娱乐，实际上身心疲劳，揭底说烟云过眼，人还是人，山还是山。上得再高，跑得再远，到头来依旧脚后跟朝后，脚指头朝前。

我说这些话，虽然有点酸，但也有点甜。酸在没看过外国的真山，甜在也上过几座国内的名山。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侧看成峰横成岭，风光无限在险峰。

只有人穷，没有山穷。山是只有封面，没有封底的一部大书；山是没有歌词，没有谱曲的一首大歌。从天荒写到地老，从野蛮唱到文明；饥寒交迫的时候，你会恨山；丰衣足食的时候，你会爱山；心花怒放的时候，你会咏叹山。

只有人老，没有山老。人老了，面对青山免不了长吁短叹。山不老，怀揣平静总归是感情依旧。山是无砖无瓦的藏经阁，山是没椽没檩的无梁殿。藏经阁里，藏佛藏道，听诸子百家争鸣；无梁殿里，演武演文，看诗词曲赋斗艳。

清华大学有八字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前四个字说的是天行健，我稍有理解。后四个字，说的就是山，近日读南怀瑾大师的《老子他说》，总算有点眉目。山有高下，山有大小，不论大小高下，都有一个共性。压在身上的，是泥土也好，是石头也行。贴在身上的，是树木也好，是衰草也可。统统不弃，无一例外，实在是厚道心地。流水潺潺也好，飞沙走石也罢，我自岿然不动。山有厚德，人要向山学习。什么叫德，不要求回报，就叫作德。帮助别人要求回报，那只能叫作交易。道德高尚，才能承担大任，寡廉鲜耻，只会昙花一现。

大山不言不语不行不动，永远也看不透。华山上壁立千仞，险象环生，你知道肚子里藏金藏银，是铜还是铁。常言道人心难测，然则听其言观其行，有时候还是能够瞧见其心的。而大山深藏不露，游山者也不过看看表面而已。

想念故土，我又回到家乡的大山里。我听见大山说话，做事要像他，因形走势，因势走形，有胸怀，有风骨，有品格，有内涵，有原则。做人也要像他，从蜿蜒起伏、千峰峥嵘、万壑竞秀中展示大气，从澄澈清净、烟雾缭绕、云蒸霞蔚中透出辽阔幽远。

家乡的山，儿时我曾恨过你，现在我向你道歉。清晨你身披朝霞，夜晚你笼罩迷蒙。酷热时你泉水叮咚，严寒时白雪皑皑。春天你滋养山花烂漫，秋天你培育硕果累累。

因为你看不透，所以我看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