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磊子

天气说热可就热了，阳光就像一盆刚刚煮沸的开水，不由分说劈头盖脸泼下来，热得人心里直抽凉气儿。这样的天气谁还愿意睡在家里呀？天刚刚一擦黑儿，他们就不约而同地从家里走出来，呼朋唤友，雄赳赳、气昂昂，到市委家属院前面那座办公大楼的楼顶上去睡大铺。

楼是一座老式的仿苏式四层楼，红砖到顶，四平八稳，笨笨的样子，却强悍威严，楼顶就是办公楼四层顶上那片辽阔的大平台。那时候的市委办公楼平平常常的，一点儿脾气没有，大门口也没个像样儿的保安，就两个七老八十的农村老头儿，时而无精打彩，时而嘻嘻哈哈，随便打个招呼认识不认识的都能进来。

这一群疯疯癫癫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够着门鼻儿，能气死个人儿。他们胳肢窝里夹着最简单的铺盖卷儿，无非是席子、单子或一条薄薄的被子，卷巴卷巴夹起来就走了。办公楼的四层楼顶上，中间位置还凸起一座碉楼，跟个大脑袋似的，安放在长长的肩膀上。碉楼里有七八间房子，据说是放档案的地方。雕楼的东西两边有两扇通往平台的门，平时都不锁。出了这门，啊，楼顶的平台可真大呀！总共得有一亩多地吧，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沥青，沥青上面再铺一层碎碎的小石子儿。那石子也太小了，有米粒般大小，怎么砸出来的呢？细细密密地铺开来，像下了一层薄薄的冰雹，席子铺在上面躺着一点儿也不硌人。

每天晚上，稀稀拉拉的总会有十几个人吧，最多的时候能有二三十个人呢，全都是市委家属院的那帮半大小子，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长小胡子的和穿开裆裤的都有，也分不清谁是谁家的。平时玩得好的伙伴儿就把铺连在一起，齐齐地排开去，形成一个大通铺。

躺在这样的铺上，天就近了，地就远了，再有细细的小风一阵阵吹过来，心里别提多美了。夏夜的天空里，星星那是数也数不清的，东一片西一片，亮晶晶的；稠一阵儿稀一阵儿，乱眨眼睛。有人就卖弄说那个长长的就是银河，那个像勺子的就是北斗星，还有那个一闪一闪的就是牛郎星和织女星，两个人正赶路说悄悄话呢。说着说着，忽然就有一颗流星匆匆忙忙划过去了，“快看哪！快看哪！”引起惊呼声一片。“啊，啊，哪儿呢？哪儿呢？”好多人东张西望，什么也没看到，却也装作看到的样子说，“啊！原来这就是流星呀！”

天是黑的，风是凉的，夜晚是神秘的。这样的夜晚让人兴奋不已，谁都不想早早睡去，连一点点瞌睡劲儿都没了。于是，有人开始了恶作剧，从一个地铺跳到另一个地铺，掀掀这个的被子，扯扯那个的单子，又是挠脚板儿，又是拧鼻子，嘻嘻笑着犯贱。忽然遇上个脾气大的，怒吼一声，腾身跃起，大呼小叫着追打起来，也不管光脚踩在石子上疼不疼，跑得跟刮风一样。

有些人灵机一动，就模仿起了刚刚看过的日本电影《追捕》中的新鲜台词：跳哇，你倒是往下跳哇。召仓不是跳下去了吗？唐卡也跳下去了，你也跳下去吧。大家伙儿左看右看，却没有人敢真的跳下去。四层楼那么高呢，伸出头去看看下面，那头都是晕的，这还真不是闹着玩儿的。

一直到玩儿够了疯够了，连打闹的力气也没有了，这才轰然倒下来。仰面朝天，再看看天上的星星，还是那么多、那么亮，却不知怎的变得越来越模糊了，模糊着模糊着，越来越远……他们就睡过去了，睡得呼呼的。

有时候正睡着呢，忽然风就刮起来了，周围的树叶子哗哗乱响，老天爷跟生了气一样，呼雷闪电的，接着就有吧嗒吧嗒的雨点子打在光光的脸上，一会儿就把小脸蛋儿打湿了，好像刚刚痛哭过一场。哎呀，下雨了！真的下雨了！睁眼看看，眼角上也是水，紧跟着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来，光着脚丫就跳到了地上，掀起席子的一边卷巴卷巴，再次夹在胳肢窝里，然后一头冲进碉楼里。

碉楼里热烘烘的，一团一团的热气从地板上、从角落里直往外冒。光是热倒还罢了，偏偏蚊子还那么多，密密麻麻，嗡嗡咛咛，一群一群直冲人的脸上来咬。于是，有人爬起来东一下西一下，不断地拍打起来，啪啦啪啦，此起彼伏，黑暗中全是拍打蚊子的声音，跟过大年放鞭炮似的。

然而打着打着，终究他们还是累了困了，连一点点儿力气都没有了，眼皮一沉，想睁也睁不开了，便不管不顾地倒头大睡起来。

一觉醒来，日头明晃晃地从门外照射进来，白得像一把刀子，照得人眼睛发直。忽然间心里就是一激灵，哎呀妈呀，天亮了，天亮了，赶紧走吧。各自翻身下地，卷巴卷巴自己的铺盖，夹在胳肢窝里，三步并作两步，飞一般地下了楼梯就往家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