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占才

先民由猴变人，从树上跳下来聚群居住时，首先想到的是盘泥捏器储存食物。这泥捏的器物，当然既要耐用也要好看，不妨就放到火窑里烧烧。不料，窑门开启，这些泥器竟在火中涅槃，且被赋予了神奇的文化密码。

沧海桑田，风云激荡，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唯有沉甸甸的书籍和陶瓷。书是圣贤们的心血，陶瓷是窑工们的心血，二者都是历史文化的精髓，都是美的一种独特存在，都需要细心品读。发黄的纸页直截了当教诲我们，沉静的古瓷却让我们去幻想意会——观其器形，抚其胎纹，我们会穿越历史，油然生出无边的思古之幽情。

无论什么东西，埋到地下都是要腐朽的，朽不掉也黯淡无光了，连铁器青铜器也免不了锈迹斑斑，唯瓷器不会，将其深埋于地下是最好的储藏。它耐得腐蚀，经得考验，愈经岁月打磨愈加生辉，以至于辉成国宝，受到世人的无限追捧。海底发现一艘沉船，那船上沉的若是瓷器，何止于价值连城。《红楼梦》中有一块来自女娲补天的通灵宝玉，玉经了打磨就有了灵性，说来，这瓷器经了煅烧，也算是通灵宝物了。

泥土是陶瓷的前生，陶瓷是泥土的新生，瓷又是陶的再生。古人也可能是受了太白金星炼丹炉的启发：那孙悟空在炼丹炉里七七四十九天不是炼得一副火眼金睛吗？就把这器物装到窑炉里，用上好的柴木去烧炼吧，看是不是也能炼出个金刚之躯。窑工们不知道窑内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心就一直悬着。一天，两天……累了，困了，找人替换，不眠不休。急不可待了，打开来看，泥土成了陶器，有了质的改变。

然而，在这炼狱般的过程中，窑里的温度是怎样升腾着呢？窑工们想知道窑里边浴火重生的状况，就在窑口处留一个瞭望口，塞进去几块泥条，是谓火照。隔几个时辰，便取出来看看这泥条变化到了什么程度。数着星星，三天，五天……持续不断地加薪烧火，总以为温度已高得不能再高了，又取出火照来看，一种特别的惊喜呈现——窑变效果出来了，看那烧出来的东西，那风格，有的朴实恬静，有的热烈奔放；那釉色，有的碧如蓝天，有的艳如彩云，层次想象不出来的丰富，真可谓“入窑一色，出窑万彩”啊！

这可高兴坏了窑工们，意识到开窑分明开得恰到好处。柴烧的陶瓷并非美轮美奂，掌握不好火候，一窑器物有可能一件精品都烧不出，但柴烧散发出的是一种浑厚古拙之美。这也正是柴烧家们陶醉痴迷、苦苦追求的境界——一种自然与人性的最高契合。木材燃烧，焰火窜入窑内，留下了柴木温柔驻足的痕迹，这种驻足没有粉饰之气，唯有倾心真淳的滋润，与之后的煤、气窑烧形成的高温有着天壤之别。它让我们明白，这世间万物，只要倾心真淳去滋润，都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因为温度的变化，泥土由陶到瓷华丽转身，于是，人世间完成了一个由大俗之物到大雅之物的质的飞跃，进而由原先陶的实用引为瓷的欣赏。

陶无声，瓷无语。繁华落尽，千年古瓷，掷地有声。它凝缩着朝代风骨：古朴自然是秦汉以前农耕文明的反映，雄浑庄重是泱泱盛唐的写照，精致内敛是宋代尚文的体现。一枝独秀的元瓷，浓艳多姿的明瓷，繁缛富丽的清瓷，良莠不齐的民国瓷器，都是当时社会理想、审美情趣、科技能力的展示，是时代最耀眼的光环。

鲁山有几个人，其貌不扬，却令我刮目相看：吸的劣质烟，骑的破车子，兜里没闲钱，但谈论起陶瓷来，一套一套的，到其家一看，更让我大吃一惊——屋子里摆的尽是瓷器和瓷片。说这一件是花多少钱买来的，那一件是花多少钱淘来的，大堆的瓷片是从古瓷窑遗址上拣来的，都是捡了漏的。我说干脆卖给我一件吧，他们断然摇头，说魂都叫瓷勾了去了，这些瓷到了他们手里便再不忍心卖出去。我说，那给我介绍介绍瓷的品类吧。他们就说这瓷的器形多了去了，有碗罐瓶盏，有壶碟盆盘，有钵盒盅鼎，有匣盂筒枕等等，何止于百千种。又介绍每一器形上的不同图案，精雕细刻，手工描绘，各呈异彩，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每一样都是不重复的。还说不重复那才算得是艺术，不然的话是工艺了。我听得似是而非，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他们怎么就迷上了瓷器，但自那以后，自己竟然也对陶瓷感兴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