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我的诗与远方，是遥远的也是触手可及的。是一个木匠精工细作，制造出了一件称手称心的器物之后，心中升起的喜悦，由衷的不掺丁点杂质的喜悦。是写完一篇让自己非常满意的如有神助的稿子之后，端起一杯清茶，看风拂动窗纱，窗外星空澄澈，如同心中浩瀚涌动的大海。

不必学高更，弃家别子去画画。也不必学托尔斯泰，被夫人经营的农场养活了一辈子，到老却要离家出走，死在火车站，借此表明自己知行合一，多么仁慈。我理解的诗与远方，就是西西弗斯把沉重的石头推上山，再看着它轰隆隆滚下来，一边往回走，一边自嘲地吹着口哨。既然造物弄人，把吃喝拉撒设定为一个凡人必须遵从的程序，那我们能够对抗的，也就是逮着个机会就把这程序改写成诗。

蒋勋说，“美是回来做自己”。看似容易，其实非常难。

回来做自己，比如好好做一顿可口的饭菜，为自己选一件可心的衣服、养脚的鞋，这已经很奢侈。守着一壶清茶，或一杯手冲咖啡，饱满而安静地跟知心人说半晌闲话，如同两枚安卧在叶丛中的野草果，不杂他事他物，更没有一丝一毫交易利用之心，该有多难！在这个吃饭如厕都离不开手机的年代，想要离开网络，让纯真的智商和情商回来，该有多难！不要空壳的生活，不要委曲求全看别人眼色，不要左顾右盼、三心二意，专心做好手中的事情，在这个连蓝天白云草原雪山都估价卖门票的市场经济时代，该有多难！

桂花开了，你闻见了，说“好香”！这一秒就是诗。哪怕下一秒人就被杂七杂八的俗事打断，匆匆忙忙去写字楼或奔菜市场了……人在现实中行走，只要有闲心看行道砖的缝隙里长出细草，看落叶红红黄黄地躺在草坪上，这就是诗与远方。

我的“回来做自己”是这样的——

该干活的时候不惜力，经心经意地干好，干到自己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准。就说时不时客串一下主讲，尽管课题很杂，听众各异，但说实话，我每次都很享受。因为对于我来说，每次开讲都是心灵的开掘和拓展，清醒又明亮。仿若时光重叠，过往的经历与眼前的新知一下子被课题点燃，就像魔兽世界中大片无名区域豁然明晰，让我心生羽翼，在难得的精神遨游中饕餮一回。尽管劳累，却因为充盈而欣喜。

我之所以把这件看上去劳心劳力的事当成“回来做自己”的方式，就因为这不是必须完成的任务，也不是迫不得已的赚钱手段，而是它能让扁平的日子饱满、让心灵得到成就感的滋养。而成就感，哪怕小到洗净几件衣物，制作一件有趣的儿童玩具，埋下一颗种子，看着它发芽，都会让人产生把时光握在手里的充实，那是一种沉甸甸的愉悦。

手工制作时代已经远去，精细化分工让人与物之间越来越隔，人类很快就会把衣食住行等日常需求全数交给智能机器人。不知道这脱缰的野马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可是回望来路，我还是割舍不下人与物亲的美好。当然，谁也改变不了科技发展的潮流，但我们可以选择一种或多种手工劳作，让创意从大脑这个量子场升腾，再经由指尖流注无论是器物还是文学艺术的造物，兴许这就是从物质的现实抵达诗与远方的最佳路径。

前些天，有朋友看到我写早年乡村生活的文章，说：“你的记忆力怎么这么好？”我说那是因为我不经意地把它们装进了文字背篓，随时都可以拿出来罢了。

有一年中秋节，割了一晌豆子，我和堂妹小芹坐在水坑边的搓衣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许多话都忘了，只记得一句比较沉重的：神明一样的伟人竟然也有老婆，这真让人失望！四野虫声如雨，两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竟然为这件事郁闷，着实可笑。多年后，读杜甫那句“清辉玉臂寒”，知道诗人和伟人也有七情六欲，这很美很正常。但我至今固执地以为，那天晚上的明月，还有明月下的小芹和我，也很美很正常……

人的生命在时间里循环往复，设若忽略生死大限，它并不是线性的。记忆是个好东西，它用看不见的橡皮擦擦掉往事中的黑污和不完美，让人有了连自己都惊叹的耐受力。且在回首往事时，享有身在峰巅，坐拥千山万水的轻松与豪爽。

既然生命由无数片段流淌而成，一次神往已久的旅行，一本百看不厌的好书，一场涤荡心灵的音乐会，或是心无杂念地看树听风，自己跟自己耍赖，凡此种种，无论当时还是回忆，也应当是高晓松没来得及细说的诗与远方。

说句心里话，我最讨厌励志书和鸡汤美文。生活中乐此不疲的，是自己跟自己耍赖：追连续剧、搜明星八卦，和宠物狗百无禁忌地胡说八道，坐在地板上发呆，随心所欲地思念远在天外、此生此世不会相见的某个暖男……总之，就是把所有的隆重打碎，连诗与远方都不要想，看一片空阔人世，大风刮过好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