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淮记

岭南拜师回来以后，心情释然了许多，可是竟然有好几天，还是在师情中打转。因为，一丝又一丝抹不去的记忆，总在脑海里缠绕，搅绕，萦绕。

古人的智慧，不管你佩服不佩服，我是佩服，而且是真佩服，还追加一个五体投地。“金木水火土”，就五个字，囊括了世间万物。“天地君亲师”，也是五个字，又囊括了人间纷繁。十个字中的哪一个字，在我看来都是大海，都是大山，甚至是北冰洋南极洲，够你探索，够你攀爬，够你琢磨一辈子，够你一代一代去品尝，品味，品评。

师，能与天地君亲并驾，地位何等的高。民间更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说。可见，老师在民心中的位置也是何等的高。也多亏几十年来尊师重教，国得以强，民得以富，社会得以安宁。恰逢教师节，今天，仅就老师这个词儿，傻说几句话。

人一生赶巧了好时代，就是大幸福。有的人，一辈子没赶上。有的人，半辈子没赶上。有的人，到老了才赶上。人一生要是遇上好老师，也算是幸福事。我就遇上过不少好老师，当然忘不了他们，也不能忘了他们。

在大山里长大的农家穷孩子，我从小不想上学，上小学就好逃学，好淘气。余子文老师为了让我上学，找到俺家。我抱住门框不走，他硬是把我背走。晚上，让我跟他睡在一起，我尿他一床。第二天他说：“要不是水性好，就被冲到周口了。”刘治国老师是抗美援朝回来的，军人脾气，因为逃学，他追过我，打过我。当时我恨他，后来才知他的苦心。三年级时，老师史德育是个老好人。我们几个调皮孩子，一会儿一举手，要到外边小便，有时一去不回来，上坡下河玩个够。十来岁时上高小，一天在河里洗澡，抓获一只小鳖，视为宝贝，娇滴滴放在课桌斗里。恰恰那天是梁洪楷老师上课，他最严厉，学生们都怕他。我仰头看着黑板，心里想着小鳖，时不时低头看看斗里。那鳖在斗里不停地爬，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老师走下讲台，直接从课斗里把小鳖捉出来，掂得高高的说：“太小了，不够大家吃，放了吧。”接着继续讲课，我虽舍不得我的鳖，但更庆幸老师没咋发火，意外得很。轮到梁洪文老师上自然课，他总是笑眯眯的，学生们都不怕他。教室外的大路上赶过一群山羊，大公羊的头上弯着又粗又长的角，把别的小公羊顶飞。正在上课的小子们，憋不住笑出了声。梁老师说，笑啥笑？这就是自然。

除了他们，还有好几个启蒙老师，一辈子生活在农村，一辈出入于农村小学破旧的小屋里，可他们一直辉煌在我的感激里。

十二岁我到下汤上中学，当时叫鲁山四中。那里有我太多的记忆，有我太多的好老师、好同学。在《我永远的鲁山四中》一文里，已潦潦草草说过一点儿。今天，单写一个“饥”字，只说一个胡老师。

胡老师是伙食长。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只有一只眼，据说另一只眼在水库里炸鱼时被炸瞎了。那时候，学生交粮食换饭票，交现金换菜票，粗粮发粗票，细粮发细票，拿着票打饭打菜。几百学生，人多事多，验质时特别认真，过秤时斤两计较，以免弄虚作假以次充好，坑了大家。这本是胡老师的职责，然而免不了会得罪人。于是，有人就说牛怕阴阳角，人怕独眼龙。恨他的人，背地里就骂他是“独眼龙”。而我则要感激他。有一次，沙河涨水，我个子小，过河时湿了面袋子。到校后，挂在墙上好几天才晾干，谁知道，一兜面变成了一个疙瘩。交粮时往面囤一倒，只听扑通一声。过了几天，胡老师找到我说，你交的面捂成疙瘩了。下次湿了，给我说说，摊开晒干就中了。我并非有意但我有错，我并非故意确属无知。我不但惭愧，更是害怕退饭票。虽然只是七八斤多高粱面儿，可那是我一个星期的口粮啊，而且还是国家给的统销粮。回到家，对父母讲了，他们和我一样，都说胡老师够恩赐。十年以后，从四川买了两瓶泸州特曲，打算探家时去看望他，但他已经去世了。饥饿，是我初中时的最大记忆之一，上一节课，紧一回丝絮腰带。饱汉难知饿汉饥，现在说这些，也许会让人起反感。但我还是要说，愿人们有时想到没有时。

世有生不逢时之说，我们这代人，挨饿还在其次，遇动乱学业中断，更是遗憾无穷大。十六七岁，为生计我去当民工修公路，拉沙拉土拉石头。学校复课了，又是老师找上门劝学。高中没上多久，便投笔从戎。圣人有言在先，三人行，必有我师。一个人就是不上学，也有数不完的老师。一字之师，一句之师，一技一长之师，一时一天之师，一事一件之师——师之无限，学也无限。

尊师才会重教，重教必要尊师，这不仅是学生的课题，而且是整个社会前行的动力。常怀一颗敬师之心，这就是我抹不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