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禾青
因为跟清明节扯上关系,介子推成了名人。其声名之隆且久,盖过了许多颇有建树的帝王将相。如此“备极哀荣”,介子推若地下有知,怕是也要有些不好意思了。
对历史和历史人物,时常需要回眸。在反复回眸凝视介子推时,我的眼前幻化出了两个人:官方视角的介子推与民间视角的介子推。
官方的介子推形象是骨感的。“官史”《史记》中,对于介子推的记述(见《晋世家第九》),只有“调料”式的两处。一处是,流亡19年的晋公子重耳,在强秦的支持下踏上归晋之路时,重耳的心腹狐偃咎犯欲擒故纵,假意请求归隐,重耳投璧河中,发誓与其有福同享。此时猛不丁冒出了个介子推,他认为重耳当晋国君主,乃天命使然(“天实开公子”),而狐偃咎犯自以为有功,居然向君主要价,是不知羞耻。于是,他便“吾不忍与同位”,悄悄隐退了。另一处是,晋文公重耳稳定局势之后,欲发兵救助遭难的周襄王时,晋文公担心出其他乱子,猛然又想到,需要犒赏一下隐者介子推。介子推谢绝犒赏,并再次说了一通“天实开公子”之类的道理,便偕母逃隐绵山中,誓与晋文公“至死不相见”。《史记》记述介子推的文字,仅此寥寥数笔。至于他的家世、经历,尤其是他追随重耳流亡期间都做过些什么等,均不著一字。够“骨感”了吧?
民间的介子推形象却很丰满。由传说而野史,由野史而传记,一个血肉丰满的介子推,渐渐呈现在了世人面前。最吸睛者亦有两处。一处是流亡的重耳最穷极时,因饥饿难耐而乞于田夫,不但没讨来饭,反被田夫以土块当饭戏弄了一番。当重耳要饿晕时,介子推毅然割下腿上的一块肉,和着野菜煮了给重耳吃。饱餐一顿的重耳得知真相后,感动得一塌糊涂,发誓一旦做了君王,定要厚报介子推。另一处是介子推隐入绵山之后,晋文公感到对介子推心有愧怍,想让其入朝,便派御林军上绵山搜索介子推。左搜右搜不见踪影,有人出主意索性放火烧山,三面点火而留下一面,相信介子推迫于大火会自己走出来。不料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仍不见介子推露面。上山一看,只见介子推母子抱着一棵烧焦的大柳树,早已死了。晋文公痛哭一阵后,发现介子推残留的一片衣襟上,写着一首血诗:“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做鬼终不见,强似伴君做谏臣。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于是,为纪念介子推,烧山这天被定为寒食节,每年此日禁烟火,只吃寒食。再后来,这一天又被定为清明节。
同一个介子推,官方的“太骨感”与民间的“太丰满”,碰撞出了什么?依我浅见,至少有三点值得思考:
一是官家最看重态度。作为臣民,对于君主必须绝对服从,至于做不做事、怎么做事、做多少事,都在其次。从皇权的视角看,你介子推的退隐,当然是不给君主面子,是境界不高,但你毕竟有言必称“天实开公子”压阵啊,捍卫了皇权的“合理合法”根基,态度也还说得过去。更何况,你的不合作,明面上说也不是因为晋文公不好,而纯粹是冲着狐偃咎犯之流来的。因而,史上虽不能为你作传,但捎带你一笔调调味,也未尝不可。
二是民间更看重为人。在民间的重塑中,介子推的形象始终围绕着“高尚做人”展开。如果说,“割肉奉君”是把介子推的义薄云天引向了高潮,那么,“抱柳罹火”并留下血诗 ,便是把介子推的胸怀天下推到了极致。这样的形象,既充溢着民众的景仰,也寄托了人们期冀“世道清明”的梦想。有这种深情厚爱打底,介子推的形象,想不丰满都难。
三是洁身自好也不易。在皇权时代,臣民们只有说“是”的分儿,极少有说“不”的空间。有时候即便斗胆说了个“不”字,也往往是“说了也白说”,闹不好还有掉脑袋之虞。所以,伯夷、叔齐想“不食周粟”,只有饿死。介子推要与晋文公“至死不相见”,也竟一语成谶,终为大火吞没了。我们常说“惹不起,躲得起”,可有时候,面对强权,弱势者竟是惹不起,也躲不起啊,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