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淮记

浮萍漂泊于水，那是一种幸福；浮云飘然于天，那是一种自由。而人生飘流于社会，则要另当别论了。飘流意味着不稳，不稳意味着移动，移动注定着要东搬西挪。

挪过几回窝，记不清了；搬过几回家，也记不清了。挪一回搬一回，都是折腾加捣腾，疲劳加无奈。常言“一挪三不稳”，劳累腿脚还是小事，最怕的是劳累心智。

前些日子，看《北京晚报》上的一篇文章，说一个爱书如命的老头儿过世，儿子举家要到国外。房子卖了，家具卖了，老头儿的书，收拾一车子，有几百公斤，当作废纸，卖了不几个钱。还说了一句让我敬佩的话：该扔就得扔。

该扔就得扔。经典，大方，果断，慷慨。不吃饭，要米无用；不杀敌，要枪没用；不读书，要书弄啥使处。当然这位儿子，不是不读书，而是觉得把这些书弄到国外，纯属累赘和浪费。他做了一个老头子生前很难作出的抉择：该扔就得扔。

扔是什么，扔是舍弃，是摒弃，是抛弃，还需要勇气。我就缺少这个。每次挪窝，不管啥书，一本也舍不得扔。几本手刻油印的大学讲义，从四川背到陕西，背到北京，再背回河南。从草房到瓦房，从平房到楼房，从三层到一层，从这里再到那里，纸发黄了，字模糊了，不舍得扔。不说内容，光那字体就刻得好看，真功夫。我的舍不得扔书，缘于对书的感情。世代草根，穷得没有书读。“文革”时在中学里翻墙头儿“偷”过书，川大图书馆里，借书不还，几倍以上赔过款。早些年，无论走到哪儿，第一件事就是找新华书店买书。想想看，自己的书，不是买的，就是“偷”的，说啥也舍不得随便扔。40多年前，一次在我们外文系饶书记家里，还“偷”了一本上世纪60年代初的《散文特写选》，如获至宝，里面全是大家之作，杨朔的《长江三日》，方纪的《挥手之间》等等，可以说是当今的《古文观止》。2002年去成都参加同学会，又见到饶书记。我说起那本书，她笑容可掬说，送给你作纪念啦。这纪念的分量之重，颜值之高，情谊之浓，唯有我的心知。

我买的书，我“偷”的书，基本上与我的专业和混饭的职业无关，只是兴趣而已。然而，这好多年以来，我又基本上不买书，因为买不起，又没有公款购书的资格，所以小书柜里总还是那些杂七杂八、来自天南地北跨越几十年的小书而已。《二十四史》《资治通鉴》，这系列那系列，这个传那个传，包装豪华，看着眼花，块头大如长城砖，实在让我望而生畏。也常有地摊卖场，盗版盗得鱼不鱼虾不虾，书的可怜，书的呻吟，书的呼救，又每每让我心痛。早先一个朋友高价推销给我一套包装精美的《金瓶梅》，打开才知不是原著，从此更加坚定了不再买书的决心。然而，去年有一天，我突然在地摊上发现一本小书，清代李渔写的《笠翁对韵》，儿童启蒙读物，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封面上的一行小字就能勾魂：人生应该充满梦想，不能因生活的平淡而磨灭激情，因岁月的流逝而褪去色彩。书不在厚薄，言不在巧拙，我只相信这个。

日本有个书法家写了一幅字——人生识字忧患始，粗记名姓可以休。此话有点消极色彩，但也有点道理。不识字，就不会因书而苦恼。说了半天的书，还得说“扔”字。扔是什么，是分是别是弃是离，但同时又是进步是代谢是成熟。扔需要果断，我也缺少这个。你看那天地割舍，来得多么果决。天无割舍，无以呈春夏秋冬；地无割舍，无以现五谷丰登。夏日炎炎使你疯长，秋风萧瑟让你结果，冬雪弥漫给你休眠，春光明媚再叫你鲜花盛开。有优胜就有劣汰，有弱肉就有强食，除旧方可布新。老叶落去新芽登枝，旧人故去新人出世，如此往复循环无限，书写着绵绵不绝的、自然与人类共生的曲折与波澜。

道法自然，人类在割舍中生生不息，社会在割舍中步步前行。前几天看运载火箭升空，一级一级脱落，最后整流罩脱落，这也是一种割舍，不脱落卫星就上不了天。这几年看院子里的那棵洋槐树，往上长的同时，下边的枝儿却一层一层地干死，不死就往上送不了营养，这又是一种割舍。看来，我说扔是进步，也许还有一点道理。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水浒传》里的高太尉，原有一帮子地痞无赖混混兄弟，一日当上太尉，断然与那帮旧人绝交，且不说高的人品好坏，就这一点而言，他还真算个人物，否则水浒也就不水浒了。

过不了多久，又要新年了。新年得有个新气象，我也该整顿整顿我的垃圾书屋了。向北京那位朋友学学，该扔就得扔。但是，不能扔的坚决不扔，对朋友更是如此。心如初衷，心地干净，自然心安理得，我认为这也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