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淮记

11月22日，农历十月二十三。

今日是小雪，真的就来雪了。不能不佩服古人，没有大数据，没有云计算，二十四节气定得如此之准。先人们的智商，比现在人一点儿不差，没有他们的底子铺垫，就不会有当今的光彩夺目。你说，是也不是？

开门风，关门住，关门不住刮倒树。昨天的风，夹带着雨，今天的风，吹拂着雪，满世界都是它们的天下，天下都是它们的，它们霸占得好，它们牛气霸气豪气。脱掉衣服的树林缩着脖子，整日朝上看的草坪压低了脸面，从来不知筑窝不知储藏的小鹊们，这时才知道甘拜下风，才体会到在风雪中躲藏寻觅的艰难。

我坐在窗台前，向外看着今年的这头一场雪，下得竟然这么准时，下得居然这么如约，下得好生让人心扉敞开，一个爽字，也许能勉强来说明此时的心。佩服林冲雪夜上梁山，更佩服那雪下得正紧。一个紧字，老师讲了几十分钟，让我几十年揣摩。这个紧字，是推出来的还是敲出来的，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地下冒出来的，是炭火里炮出来的，还是酒缸里浸出来的？一个紧字，一节千古佳音。每逢冬雪降临，我便不由得想起它来。继而又仿佛看到，春风吹来，绿了的何止是江南。一个绿字，又让后人绕道而行。唯有伟人，借雪抒怀，穿历史跨江河，颠倒乾坤，成万古流芳。

我坐在窗台前，傻子一般看那雪花飞舞，呆子一般望那太空迷蒙，喧嚣在风雪漫天中收敛，欲望在漫天风雪中净化，五光十色在净化中归于白茫茫一片。草儿不长了，花儿不开了，虫子们不叫了，安静安分安定，享用着安宁，集聚着来年的力量。只有那腊梅树，光着膀子，举着一朵一朵的花儿，笑吟吟哼着曲儿，说自己俏也不争春。然而，梅花要是开在春风里，与牡丹相比，又当有多少姿色。睡莲若不是漂浮在水面上，与长在枝头的桃李争艳，又会有多少胜算。不独特便不能成奇，然仅有独特也未必成景，花花绿绿也须有背景资助才是。你看这飘字，右边从风，眼前这雪，若无劲风吹拂，哪来的翩翩起舞。风来无影，风去无踪，小草是风吹绿的，叶子又是风吹黄的，风行天下，不知疲倦，摇曳出一岁一枯荣。

我坐在窗台前，被风雪迷蒙，想那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仿佛瞅见了那位独钓寒江雪的老头儿。我猜想，他是为了一口美餐，还是为了一片安宁，他是为了独自享用，还是为了一家生计。不管为啥，他选择了光耀人眼的皑皑白雪，又选择了看不见的江底流动，他成就了诗人画家，画家诗人又成就了艺术，长生不老的艺术芬芳，分享给了一代又一代后人。他们都不亏损，年年岁岁，他们一定会在风雪中听到，后人们一遍又一遍的赞美，一次又一次的颂扬。此时的我突然觉得，最美是自然，最好是孤独。孤独者有山川在旁，有江河入梦，便不会孤独。灯红酒绿的热闹一过，前呼后拥的排场一去，那才真叫孤独。

眼睛困了，我在屋里转了两圈儿，又返回到窗台前。看着飘飘扬扬的雪花儿往玻璃上碰，往窗缝里钻。我情不自禁问雪花：“你们认识徐志摩吗？他写过一首叫《快乐的雪花》的诗。”突然空中有人声情并茂地吟唱：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扬，飞扬，飞扬。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不去那冷寞的幽谷，不去那凄清的山麓，也不上荒街去惆怅。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凭借我的身轻，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听到这里，雪花们面带笑容说道：“徐先生真真是多情，再有点儿豪情，如胡天八月雪，大雪满刀弓，岂不更令人肃然起敬。”雪花的提醒，让我真的肃然起敬了。脑袋里一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辕门暮雪纷纷下，风掣红旗冻不翻。莫说不识天山路，东南西北指不出。雪呀雪，古往今来，你是诗情画意的材料厂，可不是戍边将士的心头想啊。

小的时候，常听老人们讲，麦盖三场被，头枕蒸馍睡。年年的红春联，少不了瑞雪兆丰年。可是，我总见大雪纷纷，白馍从没有吃够过，哪来的头枕。我年年盼望冬天的天上，下的不是白雪，而是白面。直到长大了，才知道那是黄粱梦。我曾仰天问雪，你是什么？她说，我就是雪，雪就是我。直到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天下万物，无一不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饱汉不知饿汉饥，到了有时忘没时。有吃有喝，我看见有多少次多少人将白馍扔掉，实在心疼。我看见多少人多少次引儿女背诵粒粒皆辛苦，而对自己的挥霍浪费却不知廉耻。也难怪呀，没有过锄禾日当午，没有过汗滴禾下土，便不可能真正体味农夫辛苦。

此时此刻，我看着窗外飞雪，还想问问她，你到底是什么？我知道她不会回答我。她明白我的心思，她理解我的愿望，她抚慰我的心灵。雪落静无声，风吹才张扬，飞雪连天地，天地一同春，真为今年这头一场飞雪而高兴，今夜一定是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