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小军

母亲生前信佛，而且信得虔诚。

自幼，我的概念里，母亲的香案一直是家里最神圣的摆设。我等顽劣兄妹，都不允许在香案旁边玩闹，更不允许动香案上的神像香炉，说是怕扰了菩萨，吃罪不起。母亲敬了很多菩萨。香案上大大小小的佛像有好多尊。每逢初一十五，抑或重大节日，母亲是必要焚香拜佛的。小时候的我常常蹲在旁边，看母亲分香，燃香，叠宝，许愿，磕头，作揖……淘气的我这个时候总是极为安静，有时候也会听从母亲的话，为长大后考上大学跳出农门有个美好的未来而面对香案虔诚叩拜。自然，儿时的小心思里，考上大学是个遥远又模糊的概念，关注更多的是母亲摆在香案上的供品。饼干，苹果，橘子，干果……期望着待供养菩萨后细细品尝。况且母亲还说，菩萨的供品，吃了很“好”。

母亲5岁丧母，11岁丧父，是大她许多的哥哥将她带大的。母亲1945年出生，鲁山1947年解放。儿时的生活，母亲尝尽了饥饿与孤单的苦楚。母亲说，有一次，饿得狠了，曾经在地里偷过一穗玉米棒，还没吃完，被哥哥发现，狠狠抽了一顿鞭子。记忆中，我们每次惹母亲生气，她常常像个孩子一样抹眼泪：“我5岁没娘，11岁没爹，你们这么大了还有爹娘在，还惹我生气……”数次如此，已成常态。听得多了，我们反倒觉得母亲矫情。可没想到矫情的母亲有一天也会丢下我们早早逝去，那一年我25岁，突然成了没娘的孩子，才知道失去母亲意味着什么，才知道母亲的每一次哭诉都是她儿时苦难打不开的心结。

舅舅是兽医，通医学，母亲便也了解了不少中医的土方子。记事起，就有邻居常来家里找母亲看病。母亲便燃上一炷香，为人祈祷，末了，说出几种偏方来，教人服用。邻居们也会买些水果、糕点等供品，放到母亲的香案上。我很奇怪从未上过学的母亲为什么懂得为医之道，而且，竟然真的能治好病。问她，母亲便笑，菩萨教的。我觉得此事神秘又神奇，甚至是有些荒谬，无法解释，便不再去问。但对母亲那所谓的医术，总半信半疑。而她仍固执地守着自己的信念，堂屋里的香案，依然禅香袅袅。

毕业后，我在家乡的村小教书。母亲不识字，需要读个什么，写个什么，还要我这个“文化人”帮忙。可那时作为“文化人”的我，心高气傲，又觉得母亲荒谬。母亲每次央告我时，总极为小心，备好毛笔纸砚，担心尚“年少”的我不去配合，扬长而去。所谓的“年少”，当然是如今的我对自己当年不懂事的一种虚弱的解释，含有自我安慰的成分。有时候母亲从寺庙里喜滋滋地请回佛经，更是好话说尽央我为她诵念。但每次我佯装不愿内心又怀着作为“文化人”的满足感，为她提笔书写或诵经时，心里仍是暗暗嘲笑母亲：一炉清香，几句经文，菩萨就了解你的愿望了吗？更何况，那么多人求菩萨，你这个心愿，她那个心愿，菩萨能忙得过来吗？

至今萦绕心头无法忘却的，是家乡那皎洁的月光。那夜，十五，皓月当空。我不忍早睡，备完第二天要上的课，披上衣服信步走出小屋，昂首赏月。看到堂屋仍有灯光，隐约传来母亲的声音。一丝好奇涌上心头，便躲在门边，听她念的什么。只见香案上烛光摇曳，佛像淡然端坐，神态安详。香炉中三炷檀香，正袅袅而燃。母亲跪在香案前自做的蒲团上，双眼微闭，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一如既往的虔诚。

……家里农活多，望您老人家保佑孩子他爹身体康健；大儿出门在外，千万佑他平安无事；小女儿年幼不懂事，平时言语上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老人家多多包涵，在学校教学费心费脑，您老人家还得保佑她工作顺顺利利……

听到这里，瞬间心潮涌动，突然就原谅了母亲的迷信。那不过是一个农家妇人对全家人的时刻牵念，对美好生活的淳朴祈愿。后来，我便常常帮母亲擦拭香案，母亲很是感激，甚至成为向外人炫耀的资本之一。一次朋友去家里玩，笑道，屋里真香，书香，表香，禅香。我笑了，那种香味，确实独有。

母亲去世后，留下来的香案由嫂嫂打理，每月初一十五，都要上一炷香。母亲的遗像也摆在香案上，就那么慈祥地笑着，仿佛世间的种种苦，都可以用这种笑容一一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