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松
杨绛先生走了,百年人生华美谢幕。“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谁能像她这样优雅地老去,如此尊贵而从容。
最早知道杨绛,是上高中时老师讲《记念刘和珍君》,说到镇压学生运动的女校长杨荫榆,老师说她就是杨绛的姑姑,而杨绛是著名作家钱钟书的妻子。因此,我对杨绛这个名字记得很清,总想找一些她的书看看。
多年后,我买了她的书《干校六记》,读了有一种清雅的感觉,好像深山中的茉莉,不温不火,兀自盛开;又像寒冬里的蜡梅,不亢不卑,不哀不怨。《干校六记》的书名和篇目,都源自清朝沈复的《浮生六记》,从衣食住行、同志之谊、夫妻之情等琐事中反映知识分子于“文革”中在干校的劳动生活。虽然是离开北京下放河南农村劳动,但他们夫妇仍旧坦然处之。杨绛被分配在菜园班,每天早出晚归,集体劳动,还参与过掘井的工作。“我以菜园为中心的日常活动,就好比蜘蛛踞坐菜园里,围绕着四周各点吐丝结网;网里常会留住些琐细的见闻、飘忽的随感。”
菜园距离钱钟书的宿舍不过十多分钟的路。当时,钱钟书负责看守工具,杨绛的班长常派她去借工具,于是,“同伴都笑嘻嘻地看我兴冲冲走去走回,借了又还”。后来,钱钟书改任专职通讯员,每次收取报纸信件都要经过这片菜园,“这样,我们老夫妇就经常可在菜园相会,远胜于旧小说、戏剧里后花园私相约会的情人了”。在那贫穷艰难的日子里,他们始终相扶相携,尽力想办法享受生活:“过年厨房里买了一只狗,烹狗肉吃,因为比猪肉便宜。有的老乡爱狗,舍不得卖给人吃。有的肯卖,却不忍心打死它。也有的肯亲自打死了卖。我们厨房买的是打死了的。据北方人说,煮狗肉要用硬柴火,煮个半烂,蘸葱泥吃——不知是否鲁智深吃的那种?”
去年夏天,我到南方出差,专门带着《干校六记》在高铁上翻看。可以说,《干校六记》无一句呼天抢地的控诉,无一句阴郁深重的怨恨,却淡淡地写尽了一个年代的荒谬与残酷。这是杨绛先生的睿智和优雅,正如天上那一道含蕴着光和热的金边,哪怕漫天乌云,只要抬头看见有这么一道金边,也能给人无限慰藉,让人看到活着的尊严和希望。
杨绛和钱钟书获得自由之后,他们决定闭门自守,什么地方也不去了,终日沉溺于学问事业。在他们眼里,一切的名利都如浮云,唯有时间重于黄金。
即便在动荡的年月,杨绛也没有放弃学术研究,通晓英、法两国语言的杨绛,近60岁时,从零开始学习西班牙语,并翻译了世界名著《堂吉诃德》,至今仍是中文最好的译本。
生于清末的杨绛,常常自豪地对人说:“我比中华民国还年长100天!”话语里透出的是一种豁达、开朗,一种骨子里的优雅。
在她的独生女儿钱瑗因病去世百日后,杨绛才去了北师大那棵深埋女儿骨灰的雪松旁,安静地坐了坐,她说:“从此老母肠断处,明月下,常青树。”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不令人哀伤?仅仅一年后,钱钟书也去世了,打击接踵而至,已经垂垂暮年的杨绛仍然坚强而热情地活着,优雅地面对生活。
她把悲伤留在心底,满怀激情地投入到工作中,在家中著书、译书,并整理丈夫的遗作。人们赞叹她淡泊名利,竟不愿领导拜访;大书特书她在北京三里河的寓所没有装修,只有白墙与水泥地;人们更惊讶于她竟将稿费全都捐给清华设立“好读书”奖学金,支持家境困难的大学生继续学习。
年过九旬后,多少人能够像她那样优雅。93岁时,她写出了《我们仨》一书,感人肺腑;96岁时,她写出了《走在人生边上》一书;103岁时又写出了长篇小说《洗澡》的续集《洗澡之后》。然而,她却谦逊地笑言自己“一事无成”。
105岁,不可不谓长寿。但火萎了,杨绛先生利落起身,到天国去再续“我们仨”的情缘。这是一树繁华落尽的优雅,淡然而纯净。
“不设灵堂,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留骨灰。” 杨绛先生早已将离去看得那样平淡,平淡如尘土。正如徐志摩作别康桥那样:“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